上海的秋天来得没有征兆。
前一日还黏稠闷热的风,在某个月色澄澈的夜晚后,忽然就清爽起来。梧桐叶的边缘悄悄泛了黄,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叶片筛下来,在人行道上印出摇曳的光斑。
苏见月抱着厚厚一摞土壤检测报告,刚从客户公司出来。纸质文件沉甸甸地压在手臂上,混合着打印机的油墨味和文件夹的塑料气息。
“月月,看路!”闺蜜周冉的声音从手机免提里传出来,带着恨铁不成钢的急切,“你就不能先找个咖啡馆坐下再跟我聊吗?抱着那么多东西还心不在焉。”
“马上就到地铁站了。”苏见月侧头夹住手机,调整了一下快要滑落的文件夹,“再说,你刚才说的那个相亲对象,我真的没兴趣。我来上海是出差加旅游,不是来相亲的。”
“旅游就更应该认识新朋友啊!”周冉在电话那头振振有词,“你都来三天了,除了工作就是窝在酒店,白瞎了这张脸。要我说,你现在就站在街上,环顾一圈,找个最顺眼的男生要微信——”
话音未落,变故陡生。
苏见月的鞋跟卡进了人行道石板间的缝隙。她一个趔趄,怀里的文件夹像多米诺骨牌般倾泻而出,纸张哗啦一声散开,在梧桐树下的微风里飘得到处都是。
“怎么了?”周冉警觉地问。
“没事,摔了点东西。”苏见月匆忙挂断电话,蹲下身手忙脚乱地捡拾。报告页顺序全乱了,有些被风吹到更远处,她急得额头冒汗——下午还要回公司做汇报。
一双黑色休闲鞋停在她面前。
修长干净的手伸过来,利落地按住几张快要飞走的纸页。那只手骨节分明,手指很长,指甲修剪得整齐,有种冷静克制的美感。
“谢谢——”苏见月抬头道谢,声音却卡在了喉咙里。
阳光从梧桐叶的缝隙漏下来,恰好落在那人身上。他穿着简单的白色衬衫,袖子挽到小臂,露出线条流畅的手腕和一块看起来有些年头的机械表。他正微微倾身,专注地帮她整理散落的纸张,侧脸在光晕里显得格外清晰——高挺的鼻梁,微抿的薄唇,下颌线利落得像用尺子比着画出来的。
苏见月的心脏毫无征兆地漏跳了一拍。
不是没见过好看的男人,但眼前这一位……好看得有点过分了。不是明星那种精致张扬的帅,而是一种沉静内敛的俊朗,像深秋的湖水,表面平静,底下却藏着让人想一探究竟的深度。
他似乎察觉到她的注视,抬眼看过来。
四目相对。
他的眼睛是深褐色的,在阳光下接近琥珀,眼神温和却带着一种职业性的审慎——像医生在看X光片,或者工程师在检查结构图。苏见月莫名想到自己昨天在实验室观察土壤切片时的状态。
“你的文件。”他把整理好的一沓纸递过来,声音不高,但很清晰,像某种质地温润的玉石相碰。
苏见月回过神,慌忙接过:“谢谢,真的太麻烦你了。”
“不客气。”他站起身,顺手把最后一张飘到灌木丛边的纸页也捡了回来,动作自然得像做过千百遍。
苏见月这才注意到他的身高。她一米六八,在女生里不算矮,但看他时需要微微仰头。他肩线很平,衬衫下隐约能看出锻炼得当的轮廓,但不过分夸张,一切都恰到好处。
“月月?月月!”手机又在包里震动起来,周冉的来电执着地闪烁着。
苏见月手忙脚乱地接起,还没来得及说话,周冉的大嗓门就从听筒里炸开:“我刚才好像听见你摔了?你没事吧?还有,我话还没说完呢,你今天必须——”
“冉冉,我等会儿打给你。”苏见月压低声音,眼睛却不受控制地瞟向那个正在帮她捡最后几张纸的男人。
他弯腰时,后颈露出一小截干净的皮肤,衬衫领子挺括地立着。这个角度让苏见月忽然觉得有些熟悉,仿佛在哪里见过类似的背影。
“等什么等!你现在在哪儿?跟谁在一起?”周冉的八卦雷达敏锐地响起,“你声音不对,苏见月,你旁边是不是有男人?”
苏见月脸颊发烫,匆匆说了句“回头聊”就挂了电话。
这时男人已经把所有的纸张都收拢好了,连顺序都大致理过。他把文件递还给她,目光在她泛红的耳尖上停留了一瞬,唇角似乎弯了弯,但弧度很浅,浅到苏见月怀疑是自己眼花。
“以后走路小心些。”他说,语气温和,但有种不容置疑的关切,“这些文件看起来很重要。”
“是土壤检测报告。”苏见月下意识解释,“我负责的一个修复项目……”
她突然停住。为什么要跟一个陌生人说这些?
但他接话了:“环境修复?”
“你怎么知道?”
他指了指她手里的文件封面,上面印着公司的logo和项目名称——“XX地块土壤及地下水污染修复工程”。
苏见月恍然,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对,我是环境工程师。”
他点点头,没再多问,却也没走,就那么站着,似乎在等她确认文件齐全。阳光透过梧桐叶,在他肩头跳跃。有风吹过,几片泛黄的叶子旋转着落下,一片恰好落在他肩头。
鬼使神差地,苏见月伸出手,轻轻替他拂去了那片叶子。
手指碰到他衬衫布料时,两人都愣了一下。
苏见月迅速缩回手,耳根更烫了:“抱歉,我就是……”
“没关系。”他看着她,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有什么情绪一闪而过,快得抓不住,“谢谢。”
气氛微妙地沉默了几秒。
就在苏见月想着该告辞时,手机又震了——这次是周冉的微信,一连三条:
“是不是有情况?!”
“拍照!立刻!马上!”
“苏见月你要是不把握机会我就飞到上海替你把握!”
苏见月盯着手机屏幕,心跳莫名其妙地加速。她抬眼看了看面前的男人——他正微微侧头看路边的梧桐树,侧脸线条在光里显得格外安静好看。
疯了就疯了吧。
“那个……”她开口,声音有点干。
他转回头,目光落在她脸上,带着询问。
苏见月深吸一口气,举起手机:“我朋友说……如果我不跟你加微信,她会从北京飞过来骂我。”
说完她就想咬舌头。这是什么蹩脚的理由?
他却笑了。不是刚才那种浅淡的弧度,而是真正的、眼睛微弯的笑。那一笑,让他整张脸的冷峻感瞬间融化,显出某种温暖的底色。
“这个理由很充分。”他说着,从口袋里拿出手机,解锁,调出二维码,“扫我吧。”
苏见月的手指有点抖。扫码时,她注意到他的手机屏保是一张很简单的夜景照片——深蓝色天幕下,一轮明月挂在天际,下面是模糊的城市灯火。
微信跳转到添加好友页面。
昵称只有一个字:行。
头像是一片深蓝色的星空。
苏见月发送了好友请求,几乎同时,手机震动,对方通过了。
他的微信名就是本名:陈行。
苏见月盯着那两个字,大脑忽然空白了一瞬。
陈行……陈行……
为什么这么熟悉?
她下意识点开他的朋友圈——权限设置是“仅三天可见”,最近一条都没有发。个人简介那一栏是空的,地区显示上海。
“苏见月。”她机械地报出自己的名字,然后也打了备注发过去。
发送键按下的瞬间,她看见他握着手机的手似乎紧了紧。
然后他抬起头,看着她,眼神变得很深,很深。
“苏见月……”他缓缓重复她的名字,每个字都咬得很清晰,“哪个见?哪个月?”
“看见的见,月亮的月。”她回答,心里那股莫名的熟悉感越来越强烈。
他沉默了。风从他们之间穿过,梧桐叶沙沙作响。
许久,他轻声开口,声音里有一种难以形容的克制:“你还记得……有人叫过你‘小月亮’吗?”
轰——
记忆像被按下了倒带键的录像带,飞速回退。七岁的夏天,县城老巷,低矮的院墙,爬满墙头的葡萄藤。隔壁奶奶家那个每年暑假都会回来的哥哥,高高瘦瘦的,总喜欢用双手捏她的脸,说她脸软得像糯米团子。
她那时觉得他变态,总躲着他。
他叫她“小月亮”。
她叫他——
“行行……哥哥?”苏见月脱口而出,声音发颤。
陈行的眼神在这一刻彻底软了下来。那些成年人的克制、疏离、礼貌的外壳层层剥落,露出底下真实的、带着时光温度的东西。
“是我。”他说,然后做了个让苏见月完全没想到的动作——他抬起手,像小时候那样,双手虚虚地圈在她脸颊两侧,却没有真的碰触,只是停在那里,像个未完成的仪式。
“脸还怕捏吗?”他问,声音里有笑意,也有某种更深沉的情绪。
苏见月呆住了。
十四年。整整十四年。
那个在她记忆里已经模糊成一道夏日剪影的邻家哥哥,此刻就站在她面前,比她记忆中更高,更成熟,更好看——好看到让她刚才心动了一瞬。
命运这是什么离谱的玩笑?
“早就不怕了。”她听见自己说,声音有点飘,“我十二岁就想通了,你当时……可能就是单纯手欠。”
陈行笑出了声。那是很干净的笑声,像秋天的风掠过树梢。
他放下手,重新恢复了那种温和有礼的姿态,但看她的眼神已经完全不同了——那是一种混杂着惊喜、怀念、探究和某种她暂时读不懂的复杂情绪的目光。
“什么时候来上海的?”他问。
“三天前。出差,顺便玩几天。”
“住哪儿?”
“静安那边,公司定的酒店。”苏见月顿了顿,鼓起勇气问,“你……一直在上海?”
“嗯,工作在这里。”他顿了顿,“我是医生。”
“看出来了。”苏见月下意识说。
陈行挑眉:“怎么看出来的?”
“手。”她指了指他的手,“很干净,指甲修剪得特别整齐,而且你整理文件时,顺序感很强——像我认识的医生朋友。”
陈行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又抬眼看看她,眼神里多了几分欣赏:“观察力不错。神经外科。”
苏见月倒吸一口气——顶级科室。怪不得气质这么……克制。
“你呢?”陈行问,“环境工程师,具体做什么方向?”
“土壤和地下水污染修复。这次来上海,就是谈一个化工地块的修复项目。”苏见月说着,忽然想起什么,“对了,你奶奶……她还好吗?”

陈行眼神暗了暗:“奶奶十年前去世了。”
“啊……对不起。”
“没事。”他摇摇头,沉默片刻,“你家还在老巷吗?”
“在,我爸妈还在那儿。院墙上的葡萄藤都换了两茬了。”
陈行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点点头。午后的阳光在他们之间流淌,车流声、人声、梧桐叶的沙沙声,都成了模糊的背景音。
“我得回公司了。”苏见月看了看时间,有些不舍,“下午要汇报。”
“我送你。”陈行很自然地说,“这个时间不好打车。”
“不用麻烦——”
“不麻烦。”他打断她,语气温和却不容拒绝,“十四年没见的妹妹,送一下是应该的。”
“妹妹”两个字,让苏见月心里莫名地刺了一下。但她很快甩开这莫名其妙的情绪,点点头:“那……谢谢行行哥哥。”
这个称呼出口的瞬间,两人都愣了一下。
小时候她叫他“行行”,生气时叫他“变态行行”。但“行行哥哥”这个称呼,好像从来没正式叫过——除了刚才认出他时脱口而出的那句。
陈行的眼神软了软:“走吧,车在那边。”
他接过她手里大半的文件,动作自然得像做过千百遍。苏见月跟在他身后,看着他挺拔的背影,思绪乱成一团。
所以刚才她心跳加速,是因为他帅,还是因为潜意识里认出了他是陈行?
微信又震了。周冉:“人呢?!还活着吗?!微信要到没有?!”
苏见月低头打字,手指飞快:“要到了。另外……他是我小时候的邻居哥哥。”
周冉秒回:“???????”
然后是一连串爆炸表情包。
“什么偶像剧剧情?!苏见月你骗我的吧?!”
“没骗你。”苏见月抬头,看着前方陈行为她拉开车门的侧影,继续打字,“真的是他。那个小时候总捏我脸的哥哥。”
周冉发来一句语音,苏见月点开,压低的声音里全是激动:“月月!这是缘分!天大的缘分!你给我把握住!捏脸哥哥变成帅哥医生,这什么晋江剧情!冲!立刻冲!”
苏见月哭笑不得地关了手机。
陈行已经坐进驾驶座,系好安全带,见她还在看手机,问了句:“朋友?”
“嗯,大学室友,人在北京,操心我的终身大事。”苏见月半开玩笑地说。
陈行启动车子,语气随意:“那她可以少操点心了。”
苏见月心跳漏了一拍:“……什么意思?”
“意思是,”陈行侧头看了她一眼,眼神里有浅浅的笑意,“你哥哥我在上海,以后有什么事,可以找我。”
只是这样。
苏见月说不清心里是松了口气还是失落。她靠在椅背上,看着窗外飞逝的上海街景,忽然觉得这个世界小得离谱。
十四年,两千公里,她从县城来到他生活的城市,在梧桐树下撞进他怀里。
而此刻他就在她身边,身上有淡淡的消毒水味和另一种干净的气息,手指搭在方向盘上,腕表表盘在阳光下偶尔反光。
手机又震了一下。
她低头,是陈行发来的微信消息——在他们刚加好友的对话框里。
只有一句话:
“小月亮,欢迎来上海。”
苏见月盯着那句话,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她抬起头,从后视镜里看见自己微微发红的脸,和唇角不自觉扬起的弧度。
车窗外,梧桐树的影子一道道掠过。
秋天真的来了。
而有些故事,好像才刚刚开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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