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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啧啧,死得真惨啊!五脏六腑都摆得整整齐齐,比猪下水还规整。”
“以前还嘀咕这‘雨夜屠夫’是不是吹出来的,现在老子是真服了!是条汉子!纯的!”
“那可不!连披着官皮的都敢剁!这回衙门里那帮老爷们,屁股底下怕是要着火喽!
嘿,盼着这位爷稳着点,有他在,那些个地痞流氓多少也能夹着尾巴做人了!”
城西茶馆里,人声鼎沸。
焦点,自然是昨日清晨在臭水沟里发现的“新鲜”尸块。
前些日子死的都是些地痞流氓,衙门老爷们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黑水城这地界,哪天不死人?真要较真,累死也管不过来。
可这次不同!死的可是正儿八经在衙门挂名吃饷的。
哪怕方皮这号人物跟地痞也差不了多少,但打狗还得看主人。
雨夜屠夫这一刀,砍掉的不仅是方皮的脑袋,更是狠狠扇了衙门一记响亮的耳光。
衙门震怒。
这几日,连那些平日里只会窝在班房里赌钱吃酒、巡街都懒洋洋的差役们,也破天荒地“勤快”了起来。
陈断坐在茶馆角落,面前摆着一碗寡淡的粗茶。
他垂着眼,目光落在杯底沉沉浮浮的几根粗硬茶梗上,仿佛周遭的喧嚣与他隔着一层无形的壁障。
方皮的事,终究是闹大了。
发现尸体的当天,就有两个差役找上了他的肉摊。
方皮生前与他当众结怨,他成了最“顺理成章”的头号嫌疑人。
讽刺的是,恰恰是他那深入骨髓的“窝囊废”形象,以及街坊四邻带着怜悯甚至一丝鄙夷的证词,帮他洗脱了嫌疑。
“官爷明鉴!陈断?他哪有那胆子!”
“借他十个胆也不敢啊!”
“他爹刚死,魂儿都丢了似的......”
差役们盘问了几句,见他依旧那副木讷顺从,问三句答不出一句囫囵话的怂样,也就悻悻作罢。
陈断嘴角勾起一丝微不可察的弧度。
其实就算官差查出来了他也不在意。
如今的他,孑然一身,了无牵挂。
这黑水城,不过是个暂时的落脚点。
一旦风吹草动,他随时可以化作一滴水,融入大梁广袤的江湖。
这世道,以武乱禁,最不缺的就是他这种身负命案的。
方皮嚣张这么久,断无放过的道理。
此事,他非但不悔,胸中反而激荡着一股快意。
这感觉,很好。
他行事,只问本心,从今往后,亦复如是!
砰!
粗瓷茶碗被不轻不重地顿在油腻的桌面上,发出一声闷响。
一枚铜钱压在碗底。
陈断起身,高大的身影穿过嘈杂的茶客,走向斜对面那座气派森严的黑漆大门——伏虎武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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负责登记招生的是个身穿青色劲装,颧骨高耸的长脸青年,正百无聊赖地剔着指甲。
“干什么的?”长脸青年眼皮都没抬,懒洋洋地问,“踢馆还是习武?”
“习武。”陈断的声音低沉平稳。
“哦?”长脸青年这才抬眼,上下扫视着陈断。
魁梧的体格让他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但随即又恢复淡漠。
“入门束脩,六十两。带够了?”
“够。”陈断言简意赅,从怀里掏出一个粗布钱袋。
“啧,急什么。”长脸青年挥手挡开钱袋,眼神带着审视,“规矩还没问完呢。多大岁数了?”
“十九。”陈断如实回答。
“十九?”长脸青年眉头一拧,像是听到了什么荒唐事,嘴角撇出一丝毫不掩饰的轻蔑,“你可以走了。”
陈断眉头微蹙,眼神沉静地看着对方:“为何不行?”
“为何?”长脸青年嗤笑一声,伸手指了指陈断结实的手臂和宽厚的肩膀,“看你这一身腱子肉,想必是练过些乡下把式,假功吧?筋骨倒是打熬得不错。”
“略有涉猎。”陈断没有否认。
“可惜!”长脸青年连连摇头,语气带着惋惜。
“你这年纪,筋骨早就定型,错过了最佳的筑基年龄,现在才想起来练真功?
晚了,就算勉强练,事倍功半,一辈子也别想摸到‘一练’的门槛,白白糟蹋银子。”
陈断沉默了片刻,目光依旧平静无波:“武馆明文规定,过了年龄便不能入学?”
“这......”长脸青年被噎了一下,梗着脖子道,“规定倒没有!你这些钱攒积起来不容易吧,我这是为你好,省得你浪费血汗钱。
六十两拿回去置办几亩薄田,或是学门手艺,安安稳稳过日子不好吗?非要撞这南墙?”
陈断却恍若未闻,手臂沉稳地向前一送,钱袋再次落在登记的木桌上。
“嘿!我说你这莽汉,油盐不进是吧?非要把棺材本砸水里听个响?”
长脸青年来了劲头,正好给这个穷小子好好说说道理。
“小兄弟,别听他的!能学,怎么不能学?”
一个洪亮的声音带着笑意插了进来。
只见一个身材壮硕,穿着同款青色劲装的胖青年快步走来。
他体型虽胖,却步履沉稳,肌肉贲张,显然并非虚胖,而是蕴含着不弱的力量。
他一把推开那长脸青年,满脸堆笑地对着陈断拱手:
“这位小兄弟,千万别听他胡咧咧。老话还说‘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呢!
十九岁正是大好年华,筋骨正盛,气血未衰!只要肯下苦功,何愁不能登堂入室?来来来,快跟我进来办手续!”
他不由分说,热情地揽住陈断的胳膊就往里引,顺手将桌上的钱袋抄在手中。
“嗯。”陈断顺势跟上,并未多言。
胖青年一边走,一边朝里喊:“小郑师弟!快来,带这位新来的师弟去钱师那儿报个到!”
“来了!”一个看起来约莫十六七岁的少年应声跑来。
他面容尚带稚气,但眼神明亮,步履轻捷。
当目光落在陈断身上时,少年眼中瞬间掠过一丝惊疑。
‘嘶!好生强壮的汉子,明明还没练出内力,怎么...怎么让我后背有点发凉?’小郑心中暗凛,竟莫名地感到一丝压力。
他定了定神,努力挤出个笑容:“这位.....兄台,请随我来吧。”
那句本该顺口的“师弟”,到了嘴边却怎么也吐不出来。
对方身上那股凶悍的气息,让他下意识地不敢托大。
“有劳师兄。”陈断抱拳,声音依旧低沉,礼数却周全。
一句“师兄”,让小郑紧绷的心弦微微一松,脸上笑容自然了些:“好说好说,师弟请跟我来。”
看着陈断跟着小郑走远,那被晾在一边的长脸青年才凑到胖师兄身边,一脸不忿:
“赵师兄,他都十九了,根骨早硬了,更别说突破‘一练’,这不是白费功夫吗?”
赵师兄翻了个白眼,恨铁不成钢地戳了戳长脸青年的脑门:
“我说孙师弟啊,亏钱师还总夸你机灵!你这脑子怎么就不转个弯?你看那人穿着,像个富家公子吗?
六十两银子,对他这种人家,怕不是砸锅卖铁凑出来的,人家铁了心要学,你一句话就把人往外推,他能甘心?
咱武馆不收,他转头就能把这六十两送到‘黑鹰馆’或者‘长风武馆’去!”
他掂了掂手里的钱袋,发出银两碰撞的悦耳声响:“现在多好?钱,咱武馆收了!人情,咱也做了!万一这小子是个有造化的,将来出息了,念着咱们武馆今日引路之情,对武馆没坏处!
就算他最终一事无成,那也是他自己看清了现实,怨不得旁人。
咱武馆白得六十两,何乐而不为?这叫顺水人情,懂不懂?”
长脸青年愣在原地,挠了挠脸颊,半晌才嘟囔道:“好像是这么个理儿。”
“明白就好!”赵师兄拍拍他的肩膀,“以后这种活儿,交给师兄我,你啊,赶紧回去练拳,争取早日突破三练,别在这儿瞎操心了!”
——
通往内院的回廊上。
“我叫郑成,入门快半年了。”小郑边走边介绍,“还不知道师弟你怎么称呼?”
“陈断。”
“陈断,好名字!”郑成笑道,“那我以后就叫你陈师弟了。钱师他老人家性子比较随和,不拘小节,你待会儿见了不必太紧张。不过...”
“今日只是带你去见个面,认个脸。你刚入门,没到‘一练’,只能算是武馆的‘学徒’,还不算钱师正式的入室弟子。
只有等你踏入‘一练’的境界,才能正式行拜师礼,成为钱师门下的记名弟子。”
陈断脚步微顿,问道:“何为‘一练’?”
郑成一愣,而后一拍脑门,恍然道:“瞧我这记性!忘了陈师弟你是刚接触真功。”
他有些不好意思,实在是陈断的气场,让他下意识忽略了对方是个“新人”。
“这江湖上的功法,分‘假功’和‘真功’。”
“‘假功’就是些外门硬功,练力气,强身健体还行,但练到顶天也就那样,在真正的内力高手面前,不堪一击。而‘真功’就不同了!修的是内力,是天地造化之机。”
他眼中流露出自豪之色:
“习练真功,就是在丹田温养出一缕精纯的‘内力’,这缕内力,就是我们武者的根本!有了内力,才能由外而内,淬炼我们的皮、肉、筋、骨、经!这便是武道修行的五大境界,合称‘五练’!”
郑成竖起一根手指:
“第一练,便是‘练皮’!以内力反复淬炼周身皮膜,使其坚韧如老牛皮,寻常棍棒击打,疼痛大减,甚至刀锋划过,若力道不足,也只能留下白痕。
练皮大成,便是‘一练’境界!这便是武者的第一个大台阶,大部分人一生连这道门槛都摸不到呢!”他的语气带着敬畏,也有一丝身为“一练”武者的自得。
陈断默默听着,眼神专注。
这些信息,对他而言如同打开了一扇大门。
之前作为底层平民,他能接触武学的渠道有限。
“好了,到了。”
院内,一棵枝繁叶茂的老槐树洒下大片阴凉。
树下,一张陈旧的藤编摇椅吱呀作响。
椅上,一个头发半白、穿着宽松灰布袍的老者,正闭目假寐,随着摇椅轻轻晃动,仿佛与这院中的宁静融为一体。
“弟子郑成,带新学徒陈断,拜见钱师。”郑成躬身行礼,声音恭敬。
陈断挺直身子,微微拱手:“陈断,见过钱师。”
摇椅上的老者眼皮未抬,鼻腔里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哼,算是回应。
忽然!
陈断只觉得眼前一花,仿佛有一道无形的风掠过!
他瞳孔骤缩,几乎是本能地沉腰坐马,一拳下意识地挥向身侧空处。
拳风刚起,却打了个空。
“嗯?反应倒是不慢。”一个老者的声音,竟从他身后传来。
陈断心头微微一惊,回过头去。
只见钱师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站在了他身后,那双看似浑浊的老眼此刻精光内蕴,正上下打量着他,一只手在他身上乱摸。
好快!
完全捕捉不到轨迹,这就是内力武者的实力?
他自忖以自己圆满级的《恶虎拳》和远超常人的反应,对付寻常壮汉如同砍瓜切菜,但在钱师面前,竟毫无反抗之力!
对方若是敌人,刚才那一瞬,他恐怕已经死了十次!
陈断嘴角一扬。
他开始期待了。
钱师的手收了回去。
身影又是一晃,已重新躺回了摇椅上。
“可惜了。”钱师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懒散,“底子打磨得不错,筋骨强健,远超常人,要是早来个两三年就好了......”
他咂了咂嘴,侧过身去,只留给两人一个背影,“先去打熬基础,看看效果。”
话音刚落,细微而均匀的鼾声,已从摇椅上传了出来。
郑成对陈断使了个眼色,示意离开。
陈断深深看了一眼那藤椅上的背影,这才带着敬意,稍微将头低了点下去,抱拳无声一礼,转身跟着郑成走出小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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