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时间里,没有多少生意上门。
陈断早早收了摊。
推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家门,今日,院子里异常安静,没有了熟悉的犬吠迎门。
他脚步顿了顿,径直走向墙角那个简陋的狗窝。
空荡荡的。
只剩下半截磨损的麻绳耷拉在地上。
“哎呀,断子今儿咋回来这么早?”
陈断直起身,“张婶儿,大黄呢?”
“唉,别提了!”张婶拍着大腿,一脸懊悔,“晌午那会儿,我正忙着给你爹煎药呢,一不留神,这畜生就挣断了绳子跑啦!
我喊了街坊四邻帮忙找,可这挨千刀的,愣是连根狗毛都没找着。”
“这样啊。”陈断点了点头,“麻烦张婶儿了。您今天也累着了,早些回去歇着吧。”
“哎,好。”张婶指了指灶房,“药还在炉子上温着呢。对了,你爹他今天也不知怎的,药也不肯喝,饭也不肯吃,劝都劝不动。”
她叹着气,摇摇头离开了。
陈断走入灶房,灶膛里冷灰尚温,他默默生火,给自己热了几个硬邦邦的糙米馍馍,又切了半碗猪下水。
他就坐在冰冷的灶台边,大口吞咽着粗糙的食物。
窗外,天色彻底暗沉下来。
咳咳咳~咳咳!
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从里屋传来,打断了陈断的进食。
他放下碗筷,几步跨入陈康的卧房。
陈康的脸转向门口,眼睛聚焦在陈断身上。
“手~”他气若游丝地吐出个字。
陈断走到床边,伸出了右手。
陈康那只瘦骨嶙峋的手,颤抖着从破旧的薄被下伸出,突然间用尽全身力气,猛地攥住了陈断的掌心。
一股冰凉坚硬的触感,随之被塞入陈断手中。
陈断低头看去,掌心里静静躺着一枚温润的白玉平安扣,玉质不算顶级,却打磨得圆润光滑,显然有些年头,被摩挲得油亮。
陈康死死盯着陈断的脸,那眼神竟似回光返照般,透出一种异样的清明和穿透力,仿佛要看进灵魂深处。
他嘴唇翕动,声音断断续续:
“我...晓得...你不是我儿......”
陈断沉默着,没有否认,也没有解释。
握着那块玉佩的手指,微微收拢。
陈康的喘息越来越急促,“这是娃儿的娘留下的...你拿去......换钱吧。”
“帮我....帮我儿.....报仇......”
最后一个字吐出,他紧攥着陈断的手骤然失力,颓然滑落。
眼中的光芒迅速黯淡下去,最终归于一片沉寂的死灰。
陈断缓缓地为陈康合上眼睛。
他摊开手掌,那枚小小的平安扣在昏暗的油灯下泛着微弱的莹光。
呼——
一声悠长的叹息在屋子里散开。
半年来倾尽全力、耗尽家财的照料,于他而言,不过是占据这躯壳后必须了结的一段因果,一份责任。
他对陈康并无父子之情,此刻,只感到一种枷锁卸下的轻松,随之而来的,是无边无际的孤寂。
他又成了孑然一身。
如同前世,无牵无挂。
也因此,这世上,再没有什么能真正束缚住他了。
——
陈康的丧事从简。
一口薄棺。
没有亲朋吊唁。
来的人只有雇佣来照顾了陈康半年的张婶,以及偷偷跑来的罗三水。
“兄弟,节哀。”罗三水重重拍了拍陈断的肩膀,声音低沉,“人死不能复生,这世道艰难,活着的人总得往前看,咬着牙也得活下去。”
“嗯。”陈断的脸平静得近乎麻木。
这份过度的平静,让罗三水心头一阵发堵。
“断子....”罗三水欲言又止,最终还是低声道,“我爹托了关系,给我在州府寻了个进学的机会。过几日,我就要启程了,此去州府,路途遥远,考取功名更是长路漫漫,恐怕短时难再见了。”
“多保重。”陈断的声音平淡无波。
“嗯,你也是。”罗三水看着好友的侧脸,千言万语化作一声叹息,转身离去。
——
丧事尘埃落定,生活还得继续。
陈断重新支起了肉摊。
陈康临终托付的那枚平安扣,只当了五十两银子。
这点钱,距离黑水城那家教授“真功”的“伏虎武馆”的入门束脩,还差了一些。
“还得再攒。”陈断磨着刀,锋刃在磨刀石上发出单调刺耳的刮擦声。
在这大梁朝,拳头是唯一的硬通货。
高祖以武立国,武道昌隆。
但凡家境稍有余裕者,无不倾尽全力送子弟习武,以期搏个前程。
至于升斗小民?活着已是万难,武学真功,不过是遥不可及的奢望。
砰砰砰!
沉重的拍打声粗暴地打断了陈断的思绪。
方皮那张尖嘴猴腮的脸出现在摊前,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和戏谑。
“哟!陈窝囊,听说你家那老头儿的终于蹬腿了?死得好啊!省得再糟蹋银子买那苦汤药吊命了!”方皮啧啧两声,语气陡然转厉,“之前嘛,看你一片孝心,爷心善,让你白摆几个月摊。现在嘛,该交平安钱了!”
“平安钱?”陈断抬起头看着他。
“你以为你这破摊子能安安稳稳摆在这儿,是托了谁的福?懂不懂规矩?”
“家父丧事,花销甚大,眼下实在没有余钱。”
“嘶——”方皮拉长了调子,三角眼里闪着算计,“行,看你刚死了爹,怪可怜的。爷先宽限你一天!”
“还愣着干什么,给爷切肉!”
陈断应了声“是”,转身挑肉,下刀。
动作依旧稳定麻利,挑出的里脊肉肥瘦均匀,纹理漂亮。
“嗯!今天这肉不错,算你小子还有点眼力见。”方皮随手从腰间摸出一个铜板,叮当一声,丢在案板上,“爷赏你的,不用找了!”
他得意地哈哈大笑。
他不差买肉钱,但能白拿,凭什么要用钱买呢?
花钱了岂不是自己就吃亏了。
他可是花了好大的价钱,才弄来这么一身官服,不好好折腾一下就是对不起自己!
看着方皮那扬长而去的背影,陈断慢慢捡起那枚沾着油腥的铜钱,指腹在铜面上摩挲。
他眯起了眼眸,一道寒芒一闪而过。
“多吃点吧,吃饱些。”
——
子时刚过,黑水城东,醉香楼后巷。
“方大人~您慢走呀~下回可一定再来疼惜奴家~”一个浓妆艳抹的女子倚在门边,声音腻得能滴出蜜来。
“哈哈,好说好说!小美人儿等着,过两天衙门事儿了了,哥哥我好好来‘疼’你!”方皮打着酒嗝,脚步虚浮地晃出巷子,脸上挂着满足的淫笑,嘴里哼着不成调的下流小曲,朝着巡夜衙役的班房走去。
刚走出没多远,几点冰凉就砸在了他的脸上。
“呸!晦气!”方皮骂骂咧咧地抬头望天,而后加快了脚步。
很快,豆大的雨点开始噼里啪啦地落下来,转眼间就连成了线,天地间一片迷蒙水幕。
“他娘的,这鬼天气!”
他嘟囔着,裹紧了差役服,小跑起来。
砰!
一声闷响。
方皮感觉自己像是撞在了一堵石墙上,巨大的反冲力让他整个人向后狠狠摔倒在泥泞的地上,鼻梁剧痛。
“哎哟,他娘的!哪个不长眼的王八蛋!敢挡你方爷的道?活腻歪了!”方皮捂着鼻子,破口大骂,挣扎着爬起来。
朦胧的雨幕中,一道高大的黑影,沉默地矗立在他面前。
雨水顺着对方膨大蓑衣的斗笠边缘淌下,形成一道水帘。
水帘之后,一张粗糙简陋的木制鬼面,正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
方皮满腔的怒火和酒意,在看到这张鬼面的瞬间,如同被一盆冰水从头浇下。
“王...王八羔子,该不会是那个凶人吧!”
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称号在他脑海中炸开——雨夜屠夫!
他下意识地伸手摸向腰间的佩刀,但指尖触碰到刀鞘的瞬间,他又缩了回去。
他比谁都清楚,自己那几手三脚猫功夫,欺压一下平头百姓还行,佩刀也是买来冲冲面子,遇到这等凶魔,这刀,就是个笑话。
“狗日的!跑!”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手脚并用地从泥水里爬起,转身就朝醉香楼的方向亡命狂奔。
只要能跑回人多的地方。
然而,他刚迈出两步,一只大手从后方探出,扼住了他的脖子。
“呃~嗬~”
方皮所有的声音都被这只手死死扼在了喉咙里,那恐怖的力量瞬间剥夺了他对身体的控制权,他像只被捏住脖子的鸡仔,徒劳地蹬着腿,眼前迅速被黑暗吞噬。
他昏了过去。
——
陈家宅子,地窖。
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混合着潮湿的土腥气,在狭小的空间里弥漫。
昏黄的油灯,在墙壁上投下摇曳不定、扭曲怪诞的阴影。
方皮悠悠转醒,惊恐地发现自己被麻绳死死捆缚在一根木桩上,动弹不得。
“这是哪?谁?谁绑我?”
他惊惶地四顾,目光扫过角落,猛地定格。
“王...王二?”他失声叫了出来,随即又觉得不对。
那确实是王二的脸。
但那脸上毫无生气,皮肤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惨白和僵硬。
不对!他妈的眼珠子都没有!
“啊!!!!”方皮魂飞魄散,惨叫声瞬间冲破喉咙。
他终于看清了。
那根本不是王二,或者说不是活的王二。
那是一具被剥下的人皮,像一件破旧的衣服,严丝合缝地套在一个粗糙的木人桩上。
空洞的眼眶和微微张开的嘴,仿佛正对着他无声地狞笑。
他拼命挣扎,麻绳深深勒进皮肉,带来火辣辣的痛感。
地窖如同一个棺材,再伙同外面的雨声,将他的绝望和尖叫牢牢封死。
就在这时,角落里那片阴影,忽然蠕动了一下。
一只穿着草鞋,沾满泥泞的脚,悄无声息地踏入了油灯微弱的光晕范围。
接着是腿,腰,然后,方皮看到了那只手。
那只手骨节粗大,布满老茧和细小的疤痕,此刻正稳稳地握着一柄窄长的剔骨刀。
雪亮的刀锋,在昏黄的光线下,流淌着令人心悸的寒芒。
人影缓缓从阴影中完全走出。
当那张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脸庞,彻底暴露在灯光下时,方皮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在瞬间凝固了。
“是你!陈断!”方皮的声音完全变了调,尖锐刺耳。
“怎么可能!你这个窝囊废!你敢绑我?你疯了!快放开我!现在放了我,我还能当你是自首,留你一条狗命!否则衙门定将你千刀万剐!”
陈断静静地看着他,那张总是毫无表情的脸上,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牵动,扯出一个诡异的弧度。
这一笑,瞬间吹灭了方皮心中最后一丝侥幸。
一股无法形容的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让他浑身每一根汗毛都倒竖起。
这绝不是他认识的那个窝囊废陈断!
方皮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扫过旁边那具披着王二人皮的木桩,再看向陈断手中那柄剔骨刀,他彻底清醒了过来。
这家伙不是陈窝囊。
是凶人!
是雨夜屠夫!
“雨夜屠夫”就是那个被他肆意欺辱,踩在脚下的“陈窝囊”!
回想起关于雨夜屠夫的种种骇人传闻,方皮上下牙齿疯狂地磕碰起来,发出咯咯的声响,身体抖个不停。
“陈...陈爷!陈爷爷!饶命,饶命啊!”方皮语无伦次地哀嚎起来。
“是我错了,是我狗眼看人低,是我猪油蒙了心,您大人有大量,把我当个屁放了吧!
我发誓,我以后一定洗心革面,一心向善,好好当差,善待百姓,再也不欺负人了!我把我所有的钱都给您!”
看着陈断握着刀,一步步向他逼近,方皮彻底崩溃了。
他像条离水的鱼,用尽全身力气疯狂地扭动挣扎,一股尿骚味迅速在地窖中弥漫开来。
陈断走到方皮面前,刀锋轻贴在了方皮的脸上,缓缓地、来回地刮蹭着。
那触感,让方皮瞬间僵直,连呼吸都停滞了。
陈断微微歪了歪头,如同在审视一块案板上的肉。
他低沉的声音在地窖里响起、
“我还是,更喜欢你平时那副模样。”
“好了,该从哪一部分开始呢?”
“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