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刺字(1934)
雪是半夜停的。
李子荣清晨推开门时,看见世界被抹平了。屋脊的弧度、石阶的棱角、枯树的枝桠,全被松软的白覆盖,只在边缘处露出些许原本的底色,像一幅未完的水墨,留白处太多,反倒显得空旷得慌。
他呵出一口白气,看着那气在冷空气里迅速消散。今日不用去私塾——周先生染了风寒,咳嗽得厉害,遣学生送信来告假三日。秀云从灶间探出头:“阿荣,去井边打桶水,要温的,给你爹敷腰。”
李守业的老寒腰又犯了,昨夜疼得翻来覆去,床板“吱呀”响了一宿。李子荣应了声,拎起木桶往外走。草鞋踩在新雪上,“咯吱咯吱”,留下两串清晰的脚印,深深浅浅,像某种小兽的踪迹。
井台边已经有人了。
是老张头。他蹲在井栏旁,手里拿着块粗布,正就着井水擦脸。水很冷,激得他龇牙咧嘴,但擦得很仔细,尤其是左脸颊——那里有块深色的印记,在晨光里格外显眼。李子荣走近了才看清,那是个“盗”字,墨色渗进皮肤纹理里,边缘已经模糊,像一滴陈年的泪。
“张爷爷早。”李子荣打招呼。
老张头手一顿,迅速用布捂住脸,转头看见是他,才放松下来。“阿荣啊,吓我一跳。”
“我打水。”
“桶给我。”老张头接过桶,绳子在他手里熟练地缠绕、放下,木桶撞击井壁的声音在寂静的清晨传得很远。提上来时,水花溅出,落在雪地上,砸出一个个黑色的小坑。
“谢谢张爷爷。”
“谢啥。”老张头把桶递还,犹豫了一下,“你……别老盯着我脸看。”
李子荣脸一热:“对不起。”
“没事。”老张头咧咧嘴,露出稀松的黄牙,“看惯了就好。像看树皮,看久了,疤也是纹路。”
他重新蹲下,从怀里掏出旱烟袋。装烟丝时,手有些抖,烟丝撒出来几缕,落在雪上,黄褐色的,像枯萎的草叶。李子荣没有立刻走,他站在那儿,看着老张头点烟。火柴划了三次才着,火苗在晨风里摇摇晃晃,终于点燃了烟锅。老张头深深吸一口,烟雾从鼻孔喷出,在冷空气里凝成两股白龙,盘旋上升。
“张爷爷,”李子荣忽然问,“那个字……疼吗?”
老张头抬眼看他。老人的眼睛浑浊,眼白泛黄,但瞳孔深处还有一点光,很微弱,像将熄的炭。“疼啊,怎么不疼。”他吐口烟,“不是刺的时候疼,是后来,天阴下雨,刺字的地方就痒,像有蚂蚁在皮肉里爬。痒得受不了,就得抓,抓破了,流脓,更疼。”
他说得平淡,像在说别人的事。李子荣却觉得脸颊一阵刺痛,仿佛那根刺针正划在自己脸上。
“为什么……”他顿了顿,“为什么要刺字?”
老张头沉默了很久。烟锅里的火光明明灭灭,映着他脸上深刻的皱纹。雪又开始下了,细碎的雪沫,斜斜地飘下来,落在他肩头、头发上,很快积了薄薄一层。
“给你讲个故事吧。”老张头终于开口,声音压得很低,像怕惊扰了什么,“不过听了别往外说。”
李子荣点头,在井栏的另一边坐下。井石冰凉,寒气透过棉裤直往上钻,但他没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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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光绪二十四年,我十七岁。”老张头说,眼睛望着远处,目光没有焦点,“也是这样的冬天,比今年还冷。河面冻得能走车,屋檐下的冰棱子有这么长——”他比划了一下,从手腕到肘,“早上掰一根,能当剑使。”
“我家在城西,爹早死,娘拉扯我和我弟。我弟那年九岁,瘦得像根柴,肋骨一根根数得清。娘给人洗衣裳,十件衣裳换半升糙米。我给人扛活,码头、货栈,哪儿有活儿去哪儿。”
雪下大了些,雪花变成雪片,打着旋落下。老张头的声音混在雪声里,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腊月二十三,祭灶那天,我下工回家。推开家门,看见娘抱着我弟,我弟浑身滚烫,烧得说胡话。娘说,请郎中看了,要抓药,最便宜的一副也得三十文。家里哪有三十文?米缸见底了,柴火也只剩一把。”
他吸了口烟,烟锅里的火光照亮他的脸,那刺字在光影里格外清晰。
“我在屋里转了三圈,最后说:娘,我出去想想办法。娘拉住我:深更半夜,去哪儿想办法?我说你别管。”
“其实我能去哪儿?街上铺子都关门了,熟人早借遍了。我在雪地里走,脚冻得没知觉。走到县衙后街,看见粮库——那时候叫常平仓,朝廷存粮赈灾的地方。围墙不高,我能翻进去。”
李子荣屏住呼吸。他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
“我翻进去了。仓里堆着麻袋,全是米。我解开一袋,用手捧,往怀里揣。米很凉,硌得皮肤疼。我揣了大概两三斤,正要走,听见脚步声。”
老张头的声音很平静,但握烟杆的手指节发白。
“是守夜的兵丁。他举着灯笼照我,光刺眼。我吓得腿软,米撒了一地。他说:好小子,偷军粮。我说我弟病了,要钱抓药。他笑了,笑声在空仓里回响:偷军粮是死罪,知道吗?”
“后来呢?”李子荣轻声问。
“后来他把我押到衙门。县令升堂,问了几句。我说我弟要死了。县令说:孝悌之心可嘉,但国法难容。偷盗军粮,按律当斩。师爷在旁边说了几句好话,最后改判黥面,刺‘盗’字,流徒三年。”
老张头停了停,烟锅里的火灭了。他重新划火柴,手抖得厉害,划了五次才着。
“刺字是在衙门前头,当众刺的。按住我的是那个兵丁——后来我知道他姓刘,也是穷苦人出身。他用烧红的针,一针一针刺。针扎进皮肉时‘滋啦’一声,冒白烟,我闻到自己皮肉烧焦的味道。疼吗?疼。但更疼的是围观的人,他们指指点点:看,贼。还有个孩子朝他娘喊:娘,这人脸上写字!”
雪花落在老张头脸上,很快融化,像泪水。但他没哭,眼睛干涩的。
“刺完字,我回家。娘看见我的脸,当场晕过去。我弟烧退了——郎中听说这事,免费给抓了药。我抱着娘,娘醒过来,摸我的脸,手抖得比我厉害。她说:儿啊,是娘没用,是娘害了你。”
“后来呢?”李子荣又问,声音更轻了。
“后来我服刑三年,去北边修城墙。三年后回来,娘死了,病死的。我弟长大了,在铁匠铺当学徒。他看见我,不说话,只是哭。我说你别哭,哥脸上有字,但哥活着,你也活着,这就是赚了。”
老张头把烟锅在井栏上磕了磕,烟灰落在雪上,很快被新雪覆盖。
“我弟后来成了铁匠,娶了媳妇,生了儿子。我嘛,脸上有字,正经活儿没人要,就东家帮一天,西家做一天。再后来,我弟搬走了,说是去南边讨生活。走之前给我留了地址,让我去找他。我没去。”
“为什么?”
老张头笑了,笑容苦涩:“我脸上有这个字,去了,他邻居问起来怎么说?这是我哥,脸上刺字的贼?我弟现在日子过好了,我不能拖累他。”
雪越下越大,天地间白茫茫一片。井台、屋舍、远树,都模糊了轮廓,像要融化在这无边无际的白里。老张头的背影在雪幕里显得格外孤独,像一座即将被淹没的礁石。
“那张爷爷,”李子荣犹豫着问,“你后悔吗?如果重来一次……”
“重来一次?”老张头转过头,看着他,“重来一次,我还是会偷。我弟的命,比我的脸重要。脸上刺字,被人戳脊梁骨,那是我的事。我弟活下来了,娶妻生子,这就够了。”
他说得斩钉截铁。但李子荣看见,老人眼里有水光一闪,很快又隐去了。
“只是有时候……”老张头声音低下去,像自言自语,“有时候照镜子,看见这个字,会想:要是那天我没去偷,我弟死了,我脸上干净了,现在会是什么样?想不通,就不想了。日子嘛,过一天算一天。”
他站起来,拍拍身上的雪:“故事讲完了。你该打水回去了,你娘该着急了。”
李子荣这才想起自己是来打水的。他提起桶,水很沉,差点脱手。老张头帮他扶了一把。
“张爷爷,”临走前,李子荣又问,“那个……刘兵丁,后来你见过吗?”
老张头愣了愣,然后摇头:“没见过。听说后来打仗,死在关外了。也好,死了干净,不用像我一样,拖着这张脸活这么久。”
他说完,转身往巷子深处走去。雪地上留下一串脚印,很快又被新雪覆盖,仿佛从未有人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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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子荣提着水桶回家,一路上都在想老张头的故事。
水在桶里晃动,洒出来一些,在雪地上画出断续的线。他想起先生讲过的《史记》,里面有个叫黥布的人,脸上也被刺字,后来成了诸侯王。先生当时说:“刑罚只能标记皮肉,标记不了人心。”
可老张头呢?那个“盗”字不仅刺在脸上,好像也刺进了别人心里。牛桥村的人看见他,第一个想到的不是他救过弟弟的命,不是他帮东家修过屋顶、帮西家挑过水,而是——这是个贼。
为什么善行容易被忘记,而罪过总被记住?
为什么一个人做了一百件好事,但只要做错一件事,那一件事就成了他全部的标签?
这些问题像藤蔓,缠住他的思绪。他走得很慢,到家时,秀云已经等在门口:“怎么去这么久?水都凉了。”
“路上遇到张爷爷,说了会儿话。”
秀云接过桶,试了试水温:“是凉了,得再烧烧。”她看看儿子,“你脸色不对,冻着了?”
“没有。”李子荣摇头,“娘,你说……一个人要是为了救人做错事,该不该被原谅?”
秀云正在生火的手停住了。灶膛里的火光照着她的侧脸,明明灭灭。“怎么突然问这个?”
“就是……想想。”
秀云添了根柴,火“噼啪”一声炸开。“这事啊,得分怎么看。”她慢慢说,“法理上,错了就是错了。但情理上……人不是圣人,谁都有不得已的时候。”
“那要是法理和情理冲突呢?”
秀云沉默了一会儿。“阿荣,”她说,“这世上的事,不是非黑即白。有些人看着是黑的,心里有白的地方;有些人看着是白的,底下藏着黑。你得学会自己看,自己想。”
她的话让李子荣想起周先生。先生教他们读圣贤书,但从不教他们死记硬背,总是说:“书是死的,人是活的。读了书,要会用,用到自己身上,用到这世道上。”
吃过午饭,李守业的腰疼好些了,靠在床上休息。李子荣坐在床边,把老张头的故事讲给他听——隐去了名字,只说是个“认识的人”。
李守业听完,久久不语。窗外雪光映进来,照着他沟壑纵横的脸。
“爹,你说他做得对吗?”李子荣问。
“对错……”李守业叹了口气,“庄稼人看对错,看的是收成。种子撒下去,长出粮食,就是对;长不出,就是错。但人活着,不是种地,有时候撒下去的是善,长出来的是恶;有时候撒下去的是恶,倒结出善果。说不清。”
“可那个刺字……”
“刺字是罚。”李守业说,“偷东西,该罚。但罚完了,债就清了。可惜啊,人心里的账本,比衙门的账本难清。衙门销了案,人心还记着。”
他说话时眼睛看着屋顶,那里有片漏雨的痕迹,水渍晕开,像个模糊的印记。
“阿荣,”李守业忽然转过来,看着他,“爹没读过书,说不出大道理。但爹知道,人活着,最难的不是受罪,是背着罪活。就像挑担子,担子重,咬咬牙能挑;但要是担子里装着别人的唾沫,装着指指点点的眼光,那就不是重,是疼,疼到骨头缝里。”
李子荣似懂非懂。但他记住了“背着罪活”这四个字。老张头每天蹲在墙角,每天面对那些或好奇或鄙夷的目光,就是在“背着罪活”。那个刺字像一副无形的枷锁,锁住了他的一生。
下午,雪停了。太阳从云层后露出半张脸,苍白的光照在雪地上,反射出刺眼的白。李子荣穿上棉袄,说要去私塾拿书——其实书早就拿回来了,他只是想出去走走。
巷子里,孩子们在打雪仗。雪团飞来飞去,笑声清脆。三狗也在其中,他团了个巨大的雪球,追着绸缎庄少爷砸。少爷躲闪着,湖绸的袍子沾了雪,心疼得直咧嘴。
李子荣绕过他们,往村外走。他想去菱塘看看——冬天封冻的菱塘,应该别有一番景象。
塘面果然结了厚厚的冰。冰层下,能看见冻住的水草,保持着最后的姿态,像被封存的时光。有几个胆大的孩子在冰上滑,笑声在空旷的塘面上传得很远。
他找了个树墩坐下。树墩被雪覆盖,坐上去冰凉。但他没在意,只是看着冰面发呆。
老张头的脸,那个“盗”字,一直在眼前晃动。他试着想象,如果自己脸上也有这样一个字,会是什么感受?走在路上,每个人都看你的脸;买东西,掌柜的多看你两眼;小孩子指着你问爹娘……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正想着,听见有人喊他:“阿荣!”
是小桃红。她穿着大红斗篷,在雪地里格外显眼。手里拎着个竹篮,篮子用布盖着。
“你怎么在这儿?”她跑过来,脸冻得红扑扑的。
“出来走走。你呢?”
“我娘让我给周先生送糕,先生病了,得补补。”小桃红在树墩另一边坐下,掀开篮布,里面是几块枣泥糕,还冒着热气,“你吃吗?”
李子荣摇头。
小桃红看着他:“你怎么了?心事重重的。”
李子荣犹豫了一下,把老张头的故事讲给她听——这次没隐去名字。小桃红听完,眼睛睁得大大的。
“原来张爷爷脸上那个字……是这么来的。”
“你说,”李子荣问,“要是你,你会原谅他吗?”
小桃红想了想:“我会。他救了他弟弟啊。”
“可是偷东西就是不对。”
“那……那要是你弟弟要死了,你会偷药吗?”
这个问题让李子荣怔住了。他有个堂弟,过年时见过,虎头虎脑的,会抓着他的手叫“哥哥”。如果堂弟要死了,他会不会……
“我不知道。”他老实说。
小桃红托着腮:“我也不知道。但我觉得,能为了别人豁出去自己,总是好的。哪怕方法不对,心是好的。”
“心好就能原谅一切吗?”
“不能吧。”小桃红摇头,“但至少……至少该给人一个改过的机会。张爷爷这些年,没再偷过东西吧?”
“应该没有。”
“那不就得了。”小桃红站起来,拍拍身上的雪,“人都会犯错,错了能改,就是好人。脸上刺了字,心里干净,也比脸上干净、心里龌龊强。”
她说得干脆,像这冬天的风,直接,不留余地。李子荣看着她,忽然觉得这个总爱穿红衣裳、辫梢挂着银铃铛的女孩,心里有一把很准的秤。
“你要去周先生家?”他问。
“嗯。一起去吗?先生肯定想你了。”
李子荣点头。两人并肩往村里走。雪地被踩出两行并排的脚印,深深浅浅,一直延伸到巷子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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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先生家住在村东头,三间瓦房,带个小院。院里的梅花开了,红艳艳的,在雪里像一簇簇火苗。先生披着棉袍坐在窗下看书,听见敲门声,抬头看见他们,笑了:“进来,冷。”
屋里生了炭盆,暖意融融。书桌上摊着纸笔,墨迹未干,先生在抄《伤寒论》。小桃红把篮子放在桌上:“我娘做的枣泥糕,说给先生补补。”
“替我谢谢你娘。”周先生拿起一块,却没吃,放在手心里暖着,“阿荣也来了。正好,我有话问你。”
李子荣恭敬地站好。
“《论语·子路》篇,叶公语孔子曰:‘吾党有直躬者,其父攘羊,而子证之。’孔子曰:‘吾党之直者异于是:父为子隐,子为父隐,直在其中矣。’这一段,你怎么解?”
李子荣想了想:“叶公说他们那里有个正直的人,父亲偷羊,儿子去告发。孔子说,我们那里正直的人不一样:父亲替儿子隐瞒,儿子替父亲隐瞒,正直就在其中了。”
“你认为谁对?”
“这……”李子荣犹豫了。按律法,儿子该告发;按亲情,该隐瞒。他想起老张头,想起那个为了弟弟偷粮的少年。
周先生看他为难,笑了:“这不是考试,说说你的想法。”
“我觉得……”李子荣慢慢说,“孔子说得对,但也不全对。父子相隐,是人之常情;但偷东西终究是错。要是能既不让父亲受罚,又把羊还回去,就好了。”
“哪有这样两全的事。”周先生摇头,“世间事,往往非此即彼。选了亲情,就背了律法;选了律法,就伤了亲情。这就是‘忠孝难两全’。”
“那到底该选什么?”
“问你的心。”周先生说,“心会告诉你,哪个更重。但选了,就别后悔。因为后悔是最没用的东西,它改变不了过去,只会折磨现在。”
炭盆里的炭“啪”地爆了一声。小桃红正在看墙上的字画,闻声回头。周先生对她招招手:“桃红也来,听听无妨。”
他咳嗽几声,喝了口热茶,才继续说:“我年轻时在县衙当过几年文书,见过不少案子。有个案子,我至今记得——儿子为了给母亲治病,偷了药铺的人参。药铺报官,儿子被抓。县令判了杖刑,刺字。行刑那天,母亲拄着拐来看,看见儿子背上的血,当场气绝。”
屋里很安静,只有炭火的“噼啪”声。
“后来呢?”小桃红轻声问。
“后来儿子出狱,母亲已经下葬。他在母亲坟前磕了三个头,投河自尽了。”周先生的声音很平静,但李子荣听出了一丝颤抖,“我去收的尸,尸身上那个‘盗’字,墨色新鲜,像刚刺上去的。”
窗外,风起了,吹得窗纸“噗噗”响。梅花枝影在窗纸上晃动,像在演一出皮影戏。
“先生,”李子荣问,“那个县令,后来后悔吗?”
“不知道。我很快就辞了衙门的差事,回来教书了。”周先生看着炭火,“有些事,眼不见为净。但不见,不等于不存在。就像雪,盖住了污秽,但雪化了,污秽还在。”
他顿了顿,又说:“阿荣,你今日来,是不是心里有事?”
李子荣点头,把老张头的事原原本本说了。周先生听得很仔细,听到刺字那段时,闭上了眼睛。
“原来是他。”先生喃喃。

“先生认识张爷爷?”
“见过几次,不知道名字。”周先生睁开眼,“那个案子……我听说过。光绪二十四年的腊月,偷军粮,判黥面。当时衙里师爷还争论过,说情有可原,但法不容情。最后折中,免了死罪,刺字流徒。”
“先生觉得判得对吗?”
周先生沉默良久。“法理上,对。情理上……”他叹了口气,“难说。有时候我在想,律法的目的是什么?是惩戒,还是教化?如果惩戒的结果是毁了一个人,那这惩戒的意义何在?”
这话太深,李子荣听不懂。但他记住了“惩戒”和“教化”这两个词。
小桃红忽然说:“先生,要是您是县令,您会怎么判?”
周先生笑了,笑容有些苦涩:“我要是县令,大概也会这么判。因为律法在那里,白纸黑字。县令的权力,是执行律法,不是修改律法。修改律法,是朝廷的事。”
“那朝廷为什么不改?”
“朝廷……”周先生摇摇头,“朝廷有朝廷的难处。好了,不说这些了。天色不早,你们该回去了。”
两人起身告辞。走到门口,周先生叫住李子荣:“阿荣。”
“先生?”
“记住,看人不要只看表面。脸上的刺字能看见,心里的刺字看不见。但往往,心里的刺字,伤人才最深。”
李子荣似懂非懂地点头。走出院门,冷风一吹,他打了个寒颤。小桃红把斗篷裹紧些,银铃铛在风里发出细碎的声响。
“阿荣,”她说,“我觉得先生说得对。心里的刺字,比脸上的可怕。”
“比如呢?”
“比如……比如恨一个人,恨久了,恨就在心里扎根,像刺字一样,去不掉。恨的人难受,被恨的人也难受。”
李子荣想起老张头。他心里有恨吗?恨那个刘兵丁?恨那个县令?还是恨这无常的命运?
不知道。也许有,也许没有。也许时间太久,恨都磨平了,只剩下麻木。
两人在巷口分开。小桃红往东,李子荣往西。走出一段,李子荣回头,看见小桃红的红斗篷在雪地里渐行渐远,像一滴血,滴在洁白无瑕的宣纸上。
他继续往家走。路过老张头常蹲的墙角时,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没人,只有一堆雪,被踩实了,印着乱七八糟的脚印。
回到家,秀云正在灶前做饭。锅里煮着萝卜,热气腾腾。李守业在编竹筐,手指灵活地翻飞,竹篾在油灯下泛着黄光。
“回来啦?”秀云说,“洗手吃饭。”
李子荣洗了手,坐在桌边。萝卜汤很清淡,但喝下去浑身暖和。他喝着汤,忽然说:“爹,娘,我以后……不想当官。”
李守业抬头:“怎么突然说这个?”
“就是不想。”李子荣说,“当官要判案,要决定别人的命运。我……我怕判错。”
秀云和李守业对视一眼。秀云摸摸他的头:“傻孩子,还早呢。先好好读书,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但李子荣心里已经种下了一颗种子。他想起周先生说的“心里的刺字”,想起老张头脸上的“盗”字,想起那个投河自尽的孝子。他害怕,害怕有一天,自己的一句话、一个决定,也会在别人脸上、心里,刻下洗不掉的印记。
夜里,他躺在床上,听着窗外的风声。风刮过瓦缝,发出呜呜的声响,像谁在哭。他想起老张头今天讲完故事后的眼神——那种平静下的汹涌,麻木下的疼痛。
罪与罚。
罚了,罪就清了吗?
如果罚不能清罪,那罚的意义是什么?
如果罪不该被原谅,那善良又该被如何铭记?
这些问题像藤蔓,缠绕着他的梦境。他梦见自己脸上被刺了字,看不清是什么字,只觉得很疼,疼到醒来时,枕头湿了一片——不知是汗,还是泪。
窗外,天快亮了。雪又开始下,细细密密的,像筛下来的面粉。世界重新变得洁白,覆盖了昨日的足迹,覆盖了井台上的烟灰,覆盖了墙角被踩实的雪。
但有些东西,覆盖不了。
比如记忆。
比如一个十七岁少年在雪夜偷粮的决心。
比如一根烧红的针在皮肉上刻下的字。
比如一个老人用一生背负的“盗”名。
这些,雪盖不住,时间冲不淡。它们像河床下的石头,水涨时看不见,水落了,还在那里,棱角分明,硌着每一个试图涉水而过的人的脚。
李子荣知道,从今天起,他看世界的眼光不一样了。他不再单纯地用“好”或“坏”来评判一个人,而是开始看到好背后的不得已,坏背后的苦衷。
这是一种成长,也是一种负担。
但成长从来都是带着负担的。就像学走路,得先学会摔跤;学说话,得先学会沉默;学做人,得先学会看人——看人的脸,更看人的心。
窗纸渐渐发白。新的一天来了。
雪还在下。
仿佛要下到地老天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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