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昭明发现了一个严重问题:李承晏的语感,过于“端正”了。
“殿下,您读书像在念祭文。”林昭明托着下巴,一脸严肃地点评,“每个字都咬得太死,没有韵律感,这样学拼音会事倍功半。”
李承晏从奏折堆里抬起头,面无表情:“祭文?”
“就是缺乏节奏和流动感!”林昭明站起来,在书房里踱步,“拼音讲究的是音节的拼合,流畅自然。您得放松,找找……乐感!”
乐感?李承晏觉得这个词和自己的人生毫无关联。他五岁开蒙,读的是圣贤书;十岁习武,练的是杀人技;十五岁参政,学的是治国术。乐感?那是乐师和伶人的事。
但林昭明已经进入了“教学狂热”状态。她眼睛一亮,打了个响指:“有了!用儿歌!”
“儿歌?”李承晏刚批完最后一份漕运奏折,指尖还沾着朱砂墨,“奏折依赖症”的余威还没散去——他坐在太师椅上,脊背挺直,眉峰微蹙,周身还萦绕着“尔等奏折写得一塌糊涂”的低气压,眼神里写满抗拒。
林昭明才不管他的帝王威严,直接拉着他的袖子往中间走:“殿下,您批折时能对着一堆数据皱眉,学儿歌就不能对着鸭子拍手吗?”
李承晏被她拽得起身,脚刚离开书桌的脚踏,“奏折依赖症”的buff瞬间消失——他的脊背肉眼可见地放松了半分,眉头也舒展了些,眼神里的冷冽变成了无奈,活脱脱一个被老师抓去表演节目的小学鸡。
“孤……孤乃东宫储君,岂能学这种……孩童把戏?”他的声音越来越小,连耳根都红了,哪里还有半分批折时的杀伐果断。
林昭明笑得直不起腰:“殿下,您批折时叫‘孤’,离了书桌就该叫‘我’了吧?快,跟我唱——门前大桥下!”
她清了清嗓子,大声唱起来:
“门前大桥下——游过一群鸭(yā)!”
“快来快来数一数——二四六七八(bā)!”
“嘎嘎嘎嘎——真呀真多鸭(yā)!”
“数不清到底多少鸭——几只小黄鸭(yā)?!”
她不仅唱,还配上了拍手和扭腰的动作,活像宫里逢年过节请来表演的杂耍艺人——只是技艺比较蹩脚。
王德福和几个小太监守在门外,听得肩膀直抖,憋笑憋得脸通红。
李承晏坐在紫檀木太师椅上,拿着奏折的手僵在半空。他看着眼前这个拍着手、扭着腰、唱得兴高采烈的女子,第一次产生了“也许我该把她送回浣衣局”的念头。
“来啊殿下!站起来一起唱!”林昭明唱完一遍,气息微喘,眼睛亮晶晶地看向他,“跟着节奏拍手!‘门前大桥下——’”
“林昭明。”李承晏放下奏折,声音低沉,“你可知此处是东宫书房,不是街市瓦舍?”
“知道啊!”林昭明理直气壮,“但学习环境要活泼!心理学研究表明,在放松愉悦的状态下,学习效率能提升百分之三十!殿下,您试试嘛,就一遍!”
她双手合十,做出恳求状,眼神里却闪着狡黠的光——分明是想看热闹。
李承晏深吸一口气。他想起了昨日父皇召见时,随口问起某个多音字,他因为紧张又读错了,父皇虽未责备,但眼神里的失望像根细针。他又想起那些暗地里嘲笑他“白璧微瑕”的朝臣。
罢了。
他放下奏折,站起身。玄色锦袍随着动作垂落,身姿依旧挺拔如松,只是脸色僵硬得像戴了面具。
“怎么唱?”他问,语气是视死如归的平淡。
林昭明内心狂笑,表面却一本正经:“很简单!我唱一句,您跟一句,配合拍手节奏!来——”
她重新起调,放慢速度:“门前大桥下——”
李承晏薄唇微启,用上朝议政的沉稳腔调,一字一顿:“门、前、大、桥、下。”
“不对不对!要有韵律!‘门前~大桥下~’”林昭明示范,尾音扬起,“再来!”
李承晏闭上眼,仿佛在做什么重大决策,然后重新开口,试图模仿她的语调:“门……前……大桥……下。”
虽然依旧生硬,但好歹有了点起伏。
“对了!继续!”林昭明眼睛一亮,“游过一群鸭——”
“游过……一群鸭(yā)。”
“快来快来数一数——”
“快……来……数一数。”
门外,王德福把脸埋进袖子,肩膀抖得停不下来。几个小太监互相掐着手背,生怕笑出声。
唱到“嘎嘎嘎嘎”时,李承晏彻底卡壳了。他张了张嘴,那四个“嘎”字像卡在喉咙里,怎么也发不出来。让他堂堂太子,在东宫书房学鸭子叫?
“殿下?”林昭明歪头看他,憋着笑,“‘嘎嘎’是象声词,模拟鸭子叫,有助于感受‘g’和‘a’的拼合!来嘛,就四声!”
李承晏看着眼前这张写满“我看你能撑到几时”的脸,突然有种把她拎起来扔出去的冲动。
但最终,他只是面无表情地、用念诵《孝经》的庄严语调,清晰吐出:“嘎。嘎。嘎。嘎。”
四个字,字正腔圆,掷地有声。
仿佛在宣布某项国策。
“噗——”林昭明终于破功,笑得弯下腰,“殿下您这不是鸭叫,是鸭子宣读圣旨……”
话音未落,书房门被轻轻推开。
一道明黄身影出现在门口,身后跟着噤若寒蝉的宫人。
皇帝站在那儿,手里捻着一串佛珠,脸上表情极其复杂——介于“我是不是走错地方了”和“我儿子是不是疯了”之间。
书房内瞬间死寂。

林昭明的笑声戛然而止,保持着弯腰的姿势,僵住了。
李承晏身体微微一震,随即恢复镇定,躬身行礼:“父皇。”
只是耳根那抹可疑的红晕,泄露了他此刻的心情。
皇帝走进来,目光扫过墙上的拼音表情包,扫过矮几上摊开的“拼音麻将”,最后落在林昭明身上。
“朕听说,太子近日学业……颇有进益。”皇帝缓缓开口,语气听不出喜怒,“特来瞧瞧。方才……是在诵经?”
林昭明脑子飞速运转,扑通跪下(这次很标准):“回陛下!奴婢是在教太子殿下‘音韵通感练习法’!此乃奴婢家乡秘传,通过歌谣韵律,打通口舌关窍,有助于精准发音、提升语速,对批阅奏折、朝堂奏对大有裨益!”
她语速极快,一套说辞行云流水。
皇帝挑眉:“哦?歌谣?朕方才听到‘鸭’?”
“是!”林昭明抬头,眼神真诚得能滴水,“‘鸭’字韵母为‘a’,开口最大,最利于打开口腔,锻炼气息!奴婢选此歌谣,正是看中其简单明快、易于上口!”
皇帝看向李承晏:“太子觉得此法……有效?”
李承晏面不改色:“回父皇,确有些效用。儿臣近日阅读奏章,遇生僻字时,拼读较以往顺畅些许。”
这是实话。虽然过程羞耻,但那些简单的音节拼合,确实让他对“读音”这件事有了更直观的感受。
皇帝沉吟片刻,忽然道:“唱来朕听听。”
李承晏:“?!”
林昭明:“!!!”
“怎么?”皇帝似笑非笑,“朕不能听?”
“……儿臣遵旨。”李承晏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是一片平静。
他重新站直,面向皇帝,用那种汇报边境军情的肃穆语气,开口唱道:
“门前大桥下。”
“游过一群鸭。”
“快来快来数一数。”
“二四六七八。”
每一个字都清晰,每一个音节都准确,只是毫无波澜,像在念悼词。
皇帝听着,表情从好奇变成困惑,从困惑变成忍俊不禁。当听到那句庄严的“二四六七八”时,他终于没忍住,低笑出声。
“好了好了。”皇帝摆手,眼中还带着笑意,“此法虽……别致,但太子既说有用,便继续吧。”
他走到书案前,随手拿起一本注了拼音的《左传》,翻了翻,点头:“这标注倒是清楚。”又看向林昭明,“你叫林昭明?”
“是。”
“好好教。”皇帝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若真能让太子在文识上更进一步,朕有赏。”
“奴婢定当竭尽全力!”林昭明大声应道。
皇帝离开后,书房里久久沉默。
李承晏坐回太师椅,拿起奏折,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半晌,他开口,声音听不出情绪:“林昭明。”
“奴婢在!”
“今日功课。”他抬眼,看向她,“加倍。”
林昭明:“……啊?”
“儿歌,”李承晏一字一顿,“再练十遍。”
林昭明看着他那张恢复冰块状的脸,突然明白了——太子殿下这是恼羞成怒,要拖她一起下水!
“殿下,这不好吧……陛下都走了……”
“二十遍。”
“我唱我唱!”林昭明立刻投降。
于是,东宫书房又响起了魔性的歌声。只是这一次,是两个人一起唱——一个唱得兴高采烈,一个唱得视死如归。
门外,王德福对身边的小太监低声说:“去,跟御膳房说,晚膳给殿下备点润喉的梨汤。”
“那林先生呢?”
“也备上。”王德福顿了顿,补充,“加双份蜂蜜。她……更辛苦。”
是夜,亥时已过。
林昭明揉着唱哑的嗓子,想着白日惊魂,又念及太子那句听不出喜怒的“二十遍”,心里总觉得堵了什么。鬼使神差地,她去小厨房煨了一碗简单的姜枣茶,端着走向依旧亮着灯的书房。
门虚掩着。她探头,只见李承晏仍坐在书案后,玄色常服外披了件墨青大氅,侧脸在烛火下显得有些疲惫。他正对着一份摊开的旧奏折出神,指尖悬在一处,久久未落笔。
林昭明轻轻叩门。
李承晏抬眼,看见是她,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恢复平淡:“何事?”
“殿下,”林昭明走进来,将温热的陶碗放在书案角落,“喝点这个吧,润润喉……也压压惊。”
李承晏目光落在陶碗上,又移到她脸上,没说话。
书房内只余烛火哔剥。沉默蔓延,林昭明忽然觉得有些不自在,白天的大胆此刻都化成了心虚。她摸摸鼻子,低声道:“那个……今天的事,是我太胡闹,连累殿下了。”
“知道便好。”李承晏声音听不出情绪。
又是一阵沉默。林昭明忍不住问:“殿下……当初为何会信我?信这来历不明、看似儿戏的拼音?”
李承晏没有立刻回答。他向后靠了靠,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穿过时空,看到了那个因为读错一个字而在御书房罚跪整夜、却始终不明白自己错在哪里的少年。
“因为你出现之前,”他开口,声音低沉缓慢,带着一种罕见的、卸下防备的平淡,“孤连面对一个可能读错的字,都要反复斟酌,不敢落笔。错的不是字,是孤。那种感觉……像是永远隔着一层雾在看世界,你知道那里有东西,却永远触不到真切。”
他转回目光,看向她,烛光在他眸中跳动:“你的拼音,或许粗陋,或许怪异。但它给了孤一把尺,告诉孤,雾后面是什么,清清楚楚,对错分明。哪怕只是读音的对错。这于孤而言,已是……久旱逢霖。”
林昭明怔住了。她从未听过李承晏说这样长的话,更未听过他用这样的语气,剖析自己的脆弱。她一直以为他接受拼音,是出于实用和太子的骄傲,却没想到背后是这样深重的、关于“正确”的焦虑。
她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攥了一下,酸酸软软。
“殿下……”她声音有些哑。
李承晏却已收回了那瞬间的流露,重新坐直,神色恢复了一贯的冷清:“姜汤放下。你今日也累了,回去歇着吧。”
方才那片刻的温和与坦诚,仿佛只是烛影造成的错觉。
林昭明低下头:“是。殿下也早些安歇。”她退了出去,轻轻带上门。
书房内,李承晏独自坐着,良久,才端过那碗已经温凉的姜枣茶,缓缓饮尽。甜中带辣的味道滑入喉中,一路暖至心底。
他看向奏折上那个曾让他迟疑的字,提笔,果断地批下一个“可”。笔锋凌厉,再无犹豫。
那晚,林昭明回到西偏殿,累得瘫在榻上。她从怀里摸出那个塑料锦鲤发卡,对着它小声说:“你看,我今天是不是又闯祸了?但好像……也没那么糟?”
发卡自然不会回答。但摸着它粗糙的表面,她心里那份因面圣而生的后怕,竟慢慢平复下来。
【四月十八,晴。
习《数鸭歌》,凡二十遍。
父皇突至,闻之。
孤生平未曾有此窘迫。
然,观父皇神色,似无不满,反有笑意。
林氏言:‘陛下笑,说明此法有趣;有趣,便不抵触;不抵触,便是认可之始。’
歪理。
但……或许有理。
另:鸭(yā)字韵母练习,确对开口有益。
孤是否……已堕入此女彀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