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平五年九月辛丑(公元188年9月29日),卯时,洛阳武库
武库在洛阳城西北隅,皋门之内。陈墨站在高耸的库门前时,晨雾尚未散尽。黑色的库墙足有三丈高,墙头可见持戟卫士的剪影,沉默得像石雕。
“殿下,就是这里。”少府卿阴修佝着腰,声音里透着不安。这位出身南阳阴氏的老臣,此刻额上全是细密的汗珠——太子亲临武库查案,在他任上还是头一遭。
陈墨没说话,只是抬了抬手。
沉重的包铁木门被十名力士缓缓推开,发出刺耳的“嘎吱”声。门内是巨大的库房,一眼望不到头。一架架兵器架上,长戟如林,环首刀如雪,弩机如山。空气里弥漫着桐油和铁锈混合的刺鼻气味。
“殿下请看,”阴修引着陈墨往里走,声音在空旷的库房里回荡,“甲库在东,弩库在西,弓矢库在北。昨日那支箭若是武库流出,必是出自弓矢库。”
陈墨的目光扫过那些兵器。每一件都擦得锃亮,在从高窗透下的晨光里泛着冷硬的光。这就是大汉的武备,是支撑四百年江山的基石。
也是差点要了他命的东西。
“弓矢库令何在?”陈墨问。
一个瘦小的中年官吏连滚爬爬地跑来,扑通跪倒:“臣、臣弓矢库令王弼,叩见太子殿下!”
“起来说话。”陈墨的声音很平静,“孤问你,武库箭矢出入,如何记录?”
王弼颤巍巍起身,从袖中掏出一卷竹简:“回殿下,凡箭矢出入,皆需登记于此。何日、何人、因何事、领用几何、何时归还,皆有记录。”
陈墨接过竹简展开。上面是密密麻麻的隶书,记录着最近三个月的箭矢流动:
- 七月十五,羽林左监取箭三千,秋狩用。
- 八月二十,北军中候取箭五千,补营中损耗。
- 九月初三,西园军取箭八千,操练用。
- 九月初十,少府自用箭三百,校验新弓。
“西园军取箭八千。”陈墨的手指停在这一条上,“谁经手?”
“是……是蹇校尉麾下的军司马,姓张。”王弼的声音在抖,“有蹇校尉的手令,臣才敢发放。”
蹇硕。
陈墨看向曹操。曹操站在他身侧半步,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这确实是正常流程,西园军领箭操练,合情合理。
“八千支箭,”陈墨合上竹简,“可有点验?”
“点、点验了。”王弼忙道,“每捆百支,共八十捆,一捆不少。”
“领箭之后呢?”陈墨追问,“西园军可曾归还?”
“按制,操练损耗的箭矢,需在月底统一报损。”王弼说,“西园军尚未到报损之日,故而……尚未归还。”
也就是说,那八千支箭,现在还在西园军手里。
陈墨沉默片刻,忽然问:“武库箭矢,可有特殊标记?”
“有、有的。”王弼从架上取下一支箭,双手呈上,“殿下请看,箭杆末端,刻有工匠名号及制作年月。甲字头的,是建宁年间所制;乙字头的,是熹平年间……”
陈墨接过箭。箭杆末端确实刻着细小篆文:“乙未三 张氏”。
“乙未是熹平四年,”曹操在一旁低声解释,“‘三’是第三作坊,‘张氏’是工匠姓氏。”
“昨日那支箭呢?”陈墨看向王弼,“刻的什么?”
王弼的脸色白了:“那支箭……臣、臣看过,刻的是‘丙申二 李氏’。”
“丙申是熹平五年。”陈墨的眉头皱了起来,“也就是说,那支箭,是去年所制?”
“是、是……”
“去年所制的箭,桐油味为何还那么重?”
王弼愣住了。
陈墨盯着他,一字一顿:“曹操告诉孤,新涂桐油的箭,三月后气味才会散尽。那支箭的桐油味,浓烈刺鼻,分明是新涂不久。王令,你作何解释?”
扑通一声,王弼又跪下了,以头触地:“殿下明鉴!臣、臣不知啊!武库箭矢,涂油后皆存放三年以上方可供取用!断无新涂之理!”
“那就是有人做了手脚。”陈墨转身,看向阴修,“阴少府,武库之中,可有桐油?”
阴修也跪下了:“有……有专门的油库,储存桐油、漆料,用于兵器保养。”
“带路。”
辰时三刻,油库
油库在武库最深处,是个半地下的石室。推开厚重的木门,一股浓烈的桐油味扑面而来。室内整齐排列着数十口陶瓮,瓮口用泥封着,上面贴着标签。
“殿下,这些都是去岁收储的桐油。”阴修指着一排陶瓮,“新收的桐油在另一间库房,尚未启用。”
陈墨的目光扫过那些陶瓮。忽然,他停住了。
有一口陶瓮的泥封,颜色和其他的不太一样——其他的都是深褐色,而这口瓮的泥封,是浅黄色。
“这口瓮,打开。”陈墨说。
两名库吏上前,小心地敲开泥封。瓮口揭开,浓烈的桐油味涌出。陈墨凑近一看,瓮里的桐油只剩下一半。
“记录上,这口瓮应该满的。”王弼的声音在发抖,“上月点验时,还是满的……”
“少了多少?”陈墨问。
“约、约三斗……”
三斗桐油,足够涂数百支箭。
陈墨直起身,环视油库。石室没有窗户,只有门上一扇小气窗。门口有守卫,进出皆有记录。
“昨夜谁当值?”他问。
一个年轻库吏战战兢兢地出列:“是、是臣……”
“可有人进出?”
“没、没有……”库吏的声音越来越小,“臣一直守在门口,连只老鼠都没放过……”
“那桐油是怎么少的?”陈墨的声音冷了下来。
库吏扑通跪下,浑身发抖:“臣、臣不知!臣真的不知!”
石室里一片死寂。只有桐油的味道,浓得让人窒息。
陈墨盯着那口瓮看了很久,忽然转身:“阴少府。”
“臣在!”
“武库所有吏员,从现在起,不得离开。孤要一一审问。”
“诺!”
陈墨走出油库,重新站在晨光里。清新的空气涌入肺腑,却驱不散心头的寒意。
有人从武库偷了桐油,涂在一支去年的旧箭上,然后把这支箭带进猎场,射向他。
这个人,能自由出入武库。
这个人,能拿到西园军领用的箭。
这个人,还能在守卫的眼皮底下,从油库偷走桐油。
这个人,就在这座武库里。
或者说,这个人,能控制这座武库里的人。
“殿下,”曹操跟上来,压低声音,“此事不宜深究。”
陈墨转头看他。
“武库属少府,少府直属天子。”曹操的声音很轻,“若真查下去,牵扯的恐怕不止武库……”
陈墨明白他的意思。
少府是九卿之一,掌管皇室财政和器物。武库令不过是六百石的小官,但武库的归属,却牵扯到皇权。若太子强行查办,等于在打天子的脸。
更别说,这背后可能牵扯到的人……
“孤知道。”陈墨说,“但箭已经射出来了,孤不能当做没看见。”
“那殿下打算……”
“查,但要换个查法。”陈墨望向武库深处,“阴修是少府卿,他管不好武库,自有罪责。但孤不要他的命,只要他……”
他顿了顿,一字一顿:“站对位置。”
巳时,大将军府
何进第三次摔碎了茶盏。
“查!给我查到底!”他咆哮着,胡须都在颤抖,“武库!少府!所有经手的人,一个都不准放过!”
袁绍坐在下首,神色平静。等何进发泄够了,他才缓缓开口:“大将军息怒。此事,恐不宜深究。”
“不宜深究?”何进瞪着他,“有人要杀太子!用的是武库的箭!你告诉我不宜深究?!”
“正因为用的是武库的箭,才不宜深究。”袁绍说,“武库直属少府,少府直属天子。大将军若强行查办,天子会怎么想?”
何进一愣。
“天子病重,最忌有人趁机动摇国本。”袁绍继续说,“武库是国本之一。大将军此刻查武库,落在旁人眼里,便是……”
他没说下去,但何进懂了。
便是趁天子病重,插手皇室禁脔。
“可难道就这么算了?”何进的声音低了下来,但依旧愤懑。
“自然不会。”袁绍起身,走到何进身边,声音压得更低,“明面上不能查,暗地里……还不能查么?”
何进盯着他:“怎么查?”
“武库吏员数百,总有几个……嘴不严的。”袁绍说,“撬开他们的嘴,比撬开阴修的嘴容易。”
“你是说……”
“桐油少了三斗。”袁绍的声音冷了下来,“三斗桐油,不是个小数目。谁偷的,怎么偷的,偷去干什么——这些,总有人知道。”
何进沉默良久,重重坐下。
“本初,”他忽然问,“你觉得,是谁?”
袁绍没有立刻回答。他走到窗边,看着庭院里的梧桐。秋叶已黄,风一吹,簌簌落下。
“大将军觉得呢?”他反问。
“我觉得是蹇硕。”何进咬牙切齿,“除了他,还有谁有这本事?”
“蹇校尉确实有这本事。”袁绍说,“但正因为他有这本事,反而不会用这么拙劣的手段。”
“拙劣?”
“对,拙劣。”袁绍转身,看着何进,“箭是武库的箭,箭上有新涂的桐油,现场还留下了玉佩——这一切,都太刻意了。像是生怕别人不知道,这是武库的人干的。”
何进的眉头皱紧了。
“你的意思是……”
“有人想嫁祸蹇硕。”袁绍一字一顿,“而且,这个人知道大将军一定会怀疑蹇硕。所以,他做得越明显,大将军就越相信是蹇硕所为。”
“那会是谁?”
袁绍沉默片刻,吐出三个字:“不知道。”
“不知道?”
“是。”袁绍点头,“可能是蹇硕的仇家,可能是想挑拨大将军与蹇硕关系的人,也可能是……想一石二鸟的人。”
一石二鸟。
既除掉太子,又让何进和蹇硕两败俱伤。
何进的后背,渗出一层冷汗。
“但无论如何,”袁绍走回座位,“眼下最要紧的,不是查谁干的,而是……”
他顿了顿,看向何进:“而是太子。”
“太子?”
“太子遇刺,却镇定自若,还亲赴武库查案。”袁绍的声音里有一丝复杂,“大将军不觉得,太子殿下……和以前不一样了么?”
何进当然觉得。
那个只知道玩乐的外甥,一夜之间,变得沉稳,果断,甚至……有些可怕。
“你的意思是……”
“太子在拉拢人心。”袁绍说,“昨日猎场,他当众赏赐曹操,收买人心。今日武库,他恩威并施,震慑少府。下一步,他会拉拢谁?”
何进说不出话。
他忽然发现,自己对这个外甥,了解得太少了。
少到……让人不安。
“本初,”他缓缓道,“你说,太子会不会……已经知道什么?”
“知道什么?”
“知道有人想害他。”何进的声音有些干涩,“知道这朝堂上,谁可信,谁不可信。”
袁绍没有回答。
但他的沉默,本身就是一种回答。
午时,永乐宫
陆远跪坐在董太后面前,垂着眼,手里捧着一卷《孝经》。
但他一个字也没看进去。
从猎场回来后,董太后就把他叫到身边,让他“读书静心”。可他的心,怎么静得下来?
陈墨遇刺。
箭是武库的箭。
玉佩指向袁绍。
这一切,太巧了。
巧得像一场精心编排的戏。
“协儿。”董太后的声音忽然响起。
陆远抬头:“大母。”
董太后放下手里的佛珠,看着他:“今日在猎场,怕不怕?”
陆远想了想,诚实地点头:“怕。”
“怕什么?”
“怕……怕那一箭,射中的是皇兄。”陆远说,“也怕……怕那一箭,射不中。”
董太后的眼睛眯了起来。
“射不中?”她重复,“为何怕射不中?”
“因为射中了,是明刀。”陆远轻声说,“射不中,是暗箭。明刀易躲,暗箭难防。”
殿内安静下来。
只有香炉里的青烟,袅袅上升。
良久,董太后长长叹了口气。
“你比你皇兄……看得明白。”她说,“你皇兄今日去武库了,你知道吗?”
陆远点头:“孙儿听说了。”
“你觉得,他能查出什么?”
“查不出什么。”陆远说,“但查本身,就是态度。”
董太后盯着他:“什么态度?”
“告诉所有人,”陆远抬起眼,看着董太后,“太子不会任人宰割。谁伸手,他就剁谁的手。”
董太后的手指,无意识地捻着佛珠。
一颗,两颗,三颗。
“协儿,”她忽然问,“若是你,你会怎么做?”
陆远的心脏猛地一跳。
这个问题,太危险。
但他不能不答。
“孙儿……会等。”他说。
“等什么?”
“等那个人,再伸手。”陆远的声音很轻,“第一次伸手,可以剁手。第二次伸手,就可以剁头了。”
董太后笑了。
那笑容很淡,很冷,像冬日的阳光,看着暖和,实则没有温度。
“好,”她说,“那我们就等。”
未时,河东,安邑城
董卓拆开那封从洛阳来的信时,正在吃羊肉。
信是公开文书,走官驿,盖着少府的印。内容很官方,说的是太子体恤边军,特赏冬衣五百套,已发往河东云云。
但送信的人,私下又递给他一封密信。
密信没有落款,只有一行字:
“猎场有变,太子无恙,然箭出武库。君当慎之。”
董卓盯着这行字看了很久,然后抓起一块羊肉塞进嘴里,用力咀嚼。
“李儒!”他喊。
李儒从帐外进来:“将军。”
“你怎么看?”董卓把密信推过去。
李儒拿起信,看了三遍,眉头越皱越紧。
“武库的箭……”他喃喃道,“这是要嫁祸给谁?”
“还能是谁?”董卓嗤笑,“何进?蹇硕?或者……两边都想坑?”
李儒沉默片刻,缓缓道:“将军,这是个机会。”
“机会?”
“对。”李儒的眼睛亮了起来,“太子遇刺,武库涉事,洛阳必乱。一乱,就需要强援。将军坐镇河东,手握精兵,正是……”
他没说下去,但董卓懂了。
正是待价而沽的时候。
“那这冬衣……”董卓看向案上那封公开文书。
“收下,而且要大声收下。”李儒说,“将军要立刻上书谢恩,言辞要恳切,要让所有人都知道,太子体恤边军,将军感激涕零。”
“然后呢?”
“然后,”李儒的声音压低了,“等。”
“等什么?”
“等洛阳乱到不可开交,等有人来求将军。”李儒说,“到那时,将军再出兵,就是雪中送炭,就是匡扶社稷。”
董卓笑了。
他喜欢“匡扶社稷”这个词。
听起来,比“割据一方”好听多了。
“好!”他重重拍案,“就按你说的办!立刻写谢恩表,用最漂亮的词!还有,把那五百套冬衣,给最精锐的士卒穿上!让他们穿着太子的赏赐,在校场上走三圈!要让所有人都看见!”
“诺!”
李儒躬身退出。
董卓独自坐在帐中,看着案上那两封信。
一封公开,一封密。
一封是太子的赏赐,一封是未知的警告。
他拿起酒杯,一饮而尽。
酒很烈,烧得喉咙疼。
但他喜欢这种疼。
因为疼,才证明活着。
因为活着,才有机会。
机会……
董卓的眼睛,看向墙上挂着的地图。
洛阳,就在地图的正中央。
申时,武库
陈墨看着跪在面前的三十七名武库吏员。
这些人,从库令、库丞到守门小吏,一个不少。他们跪在地上,有的发抖,有的茫然,有的低着头,看不见表情。
“孤只问一次。”陈墨的声音在空旷的库房里回荡,“谁拿了桐油?”
无人应答。
“三斗桐油,不是小数目。”陈墨继续说,“搬运,贮藏,使用,总会有人看见,有人听见。现在说出来,孤保你性命。若等孤查出来……”
他顿了顿,一字一顿:“诛三族。”
最后三个字,像冰锥一样砸在地上。
有人开始发抖,有人开始哭泣,但依旧无人说话。
陈墨的目光,扫过每一张脸。
他在等。
等那个心理防线最弱的人。
终于,一个年轻库吏崩溃了。他伏在地上,嚎啕大哭:“殿下!殿下饶命!是、是小人拿的!但小人只是奉命行事啊!”
“奉谁的命?”
“奉、奉王库丞的命……”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集中到一个中年官吏身上。
王弼的副手,库丞,王德。
王德的脸色惨白如纸。他猛地抬头,尖声叫道:“你胡说!我何时让你拿桐油?!”
“上月十五!你让我从油库取三斗桐油,说是要保养一批旧箭!”年轻库吏哭喊着,“我还问你,为何不报备,你说……你说少一支箭是小事,何必惊动上官!”
“你血口喷人!”王德扑过去要打他,被羽林骑拦住。
陈墨看着这场闹剧,心里一片冰冷。
果然,是内部人。
但王德一个库丞,敢偷桐油,敢在箭上做手脚,敢刺杀太子?
他不敢。
他背后,一定还有人。
“王德。”陈墨开口。
王德停止了挣扎,瘫倒在地。
“孤给你一个机会。”陈墨说,“说出指使你的人,孤饶你家人不死。”
王德抬起头,眼神空洞。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摇了摇头。
“没有人指使。”他说,“是臣……是臣贪图小利,偷卖桐油,怕被发现,才、才涂在旧箭上,想蒙混过关……”
这话,傻子都不信。
但王德咬死了,就这么说。
陈墨知道,问不出来了。
指使王德的人,一定捏着他更大的把柄——或许是家人,或许是别的。
“押下去。”陈墨挥挥手,“交给廷尉。”
“诺!”
羽林骑拖着王德和那个年轻库吏下去了。哭喊声渐渐远去,库房里重新陷入死寂。
陈墨转身,看向阴修。
这位少府卿已经瘫软在地,面如死灰。
“阴少府。”陈墨说。
“臣、臣在……”
“武库失察,你难辞其咎。”陈墨的声音很平静,“但念你多年勤勉,孤给你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
阴修猛地抬头,眼里燃起希望:“殿下请吩咐!臣万死不辞!”
“查。”陈墨说,“查这三个月,所有从武库流出的兵器、箭矢、甲胄。每一笔,都要查清楚。谁领的,谁用的,用在哪,有没有归还——全部查清,报给孤。”
“诺!臣一定查清!”
“还有,”陈墨补充,“今日之事,不得外传。若有人问起,就说……王德贪墨,已伏法。”
“臣明白!”
陈墨不再看他,转身走出库房。
曹操跟在他身后,低声问:“殿下信王德的话?”
“信?”陈墨笑了,那笑容里没有温度,“孤信他背后有人,信他想保护那个人,信他宁愿自己死,也要保住那个人。”
“那为何不继续审?”
“因为审不出来了。”陈墨望着远处宫墙的轮廓,“能指使武库丞的人,不会留下把柄。王德一死,线索就断了。”
“那殿下为何还要阴修去查?”
“因为孤要让他知道,”陈墨说,“孤在看着。看着武库,看着少府,看着这洛阳城里的每一个人。”
他顿了顿,声音轻得像叹息:“有时候,让人知道你在看,比查出真相,更有用。”
曹操沉默了。
他看着这位十五岁的太子,忽然觉得,自己好像从未真正认识过他。
或者说,从未真正认识过,这座皇宫。
酉时,南宫复道
陈墨和陆远又在复道里“偶遇”了。
这一次,两人都没说话。
只是并肩走着,脚步声在空旷的复道里回荡。
走了很长一段,陆远才开口:“武库的事,我听说了。”
“嗯。”
“王德背后的人,查不出来?”
“查不出来。”
“那怎么办?”
“等。”陈墨说,“等他再伸手。”
陆远转头看他:“你有把握?”
“没有。”陈墨诚实地说,“但这是唯一的办法。”
陆远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问:“你觉得,是谁?”
陈墨没有立刻回答。
他看向复道尽头,那里有光漏进来,将灰尘照得飞舞。
“何进没那么蠢。”他说,“蹇硕没那么糙。袁绍……没那么简单。”
“那是谁?”
“不知道。”陈墨说,“但一定是个,既想杀我,又想挑拨何进和蹇硕,还能把手伸进武库的人。”
陆远想了想:“这样的人,不多。”
“对,不多。”陈墨点头,“所以,范围很小。”
“小到谁?”
陈墨停下脚步,看着他:“小到……我们身边。”
陆远的呼吸,停了一瞬。
身边。
这座皇宫里,能同时做到这些事的人,屈指可数。
而且,一定离他们很近。
近到……能看清他们的一举一动。
“小心。”陆远说。
“你也是。”
两人在岔路口分开,一个往南宫,一个往北宫。
走出几步,陈墨忽然回头:“对了,董卓回信了。”
陆远眼睛一亮:“怎么说?”
“谢恩表写得很漂亮。”陈墨说,“还说,要把冬衣发给最精锐的士卒,让他们穿着在校场上走三圈。”
陆远笑了:“他在表态。”
“对。”陈墨也笑了,“虽然很浮夸,但态度到了。”
“那就好。”
“嗯。”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一丝轻松。
虽然只是一丝。
但总比没有好。
戌时,大将军府书房
袁绍看着手里的密报,眉头紧锁。
密报来自武库——一个他安插了三年的眼线。
上面写着:太子今日亲查武库,王德认罪伏法,阴修彻查旧账。
最后一句是:太子疑心未消。
袁绍放下密报,走到窗边。
夜色已深,庭院里灯笼高挂,将梧桐的影子投在窗纸上,扭曲得像鬼魅。
他想起今日何进的话:“你觉得,太子会不会已经知道什么?”
知道什么?
知道他袁本初,才是这一切的幕后黑手?
不,不可能。

他做得天衣无缝。桐油是从武库偷的,箭是从西园军流出的,玉佩是从玲珑斋匠人那里得来的——每一条线索,都指向别人,唯独不会指向他。
太子查不出来。
绝对查不出来。
但……
袁绍的手,无意识地握紧了。
但太子今日在武库的表现,太镇定了。镇定得不像一个十五岁的孩子,倒像一个……一个洞悉一切的老手。
还有曹操。
那个宦官之后,今日一直跟在太子身边。他们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袁绍忽然觉得,自己好像漏算了什么。
漏算了太子。
漏算了那个一直以来,被所有人忽视的太子。
“来人。”他唤道。
一个亲信推门而入:“主公。”
“去查。”袁绍说,“查太子最近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做了什么事。事无巨细,我都要知道。”
“诺!”
亲信退下。
袁绍独自站在窗前,看着窗纸上摇曳的树影。
风起了。
树欲静,而风不止。
他忽然想起《左传》里的一句话:
“君以此始,必以此终。”
(第四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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