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云界初航
当“旅行家”稳定在五百米巡航高度,城市的最后一丝轮廓也融化在身后那片广袤的、由田野与村镇拼贴而成的大地背景中时,林伟才真正有了一种抽离的实感。不是物理上的离开,而是精神上与过往生活模式的一种切割。仪表盘上,各项参数稳定得如同凝固的数字,只有高度、速度和经纬度在悄无声息地跳动,记录着这次非同寻常的位移。
他坐在唯一的主驾驶座上,身体被符合人体工学的座椅牢牢包裹着,背后是两个空置的、略显紧凑的乘客位。空间确实称不上宽敞,但所有操作触手可及,视野极佳,这是一种专注于前路的驾驶姿态。他轻轻减小了动力输出,将飞行速度维持在一个经济而悠闲的区间,不再是为了赶路,而是为了融入这片天空。
下方,大地如同一幅缓缓展开的、活生生的地质画卷。最初是华北平原那棋盘格般规整的农耕文明图景,深浅不一的绿色与黄色色块,被笔直的道路和蜿蜒的河流划分。渐渐地,地貌开始出现细微的褶皱,像是平静湖面被风吹起的涟漪。他知道,这是太行山系余脉的延伸,黄土高原的边缘近了。
约莫飞行了四十分钟,前方天际线出现了一条乳白色的丝带。随着距离拉近,丝带扩展成一片无边无际的、蓬松而洁白的云海。云顶在阳光下反射着耀眼的光芒,底部则拖着深浅不一的阴影,覆盖了下方的山川河流。林伟没有犹豫,调整了一下航向,径直朝着云海最为平缓的区域飞去。
闯入云层的一刹那,世界骤然简化。舷窗外只剩下翻滚涌动的、无处不在的乳白。能见度瞬间降至百米之内,阳光被漫反射成一片柔和而均质的光幕,笼罩着驾驶舱。巨大的、几乎是绝对的寂静包裹了他,只有飞行器电机稳定运行的低沉嗡鸣,以及旋翼搅动云汽时发出的、独特的“嘶嘶”声,显得格外清晰。这是一种奇妙的感官体验,仿佛脱离了现实,进入了一个纯白无垢的异度空间。方向感暂时失效,时间感也变得模糊,只剩下仪表盘上冰冷的数字,提醒着他仍在以时速近百公里向前疾驰。
就在这片纯粹的白色孤寂中,林伟感到了喉间的干渴。长时间的专注飞行,加上舱内恒温系统运作,水分在悄然流失。他想起出发前的准备,伸手向座椅侧面的一个储物槽摸索。
那里固定着一个银灰色、书本大小的金属盒子——车载微型半导体制热制冷箱。他按下侧面的开关,一个小小的指示灯亮起蓝色,表示处于保温模式。打开盒盖,里面稳稳地嵌放着两个军用水壶风格的金属容器。
他取出其中一个,拧开壶盖,一股温热的气息混杂着淡淡的、清雅的茉莉花香扑面而来。里面是他出发前沏好的茉莉花茶,温度被半导体箱精准地维持在六十度左右,正是适宜入口的热度。他并没有指望,也不可能在颠簸起伏的飞行中完成一套复杂的茶道仪式。这种简化的、预设好的温热饮品,才是符合现实场景的选择。
他将壶盖兼作小杯,倒出些许橙黄清澈的茶汤。没有复杂的品鉴流程,他只是凑到嘴边,小心地喝了一口。温热的液体滑入喉咙,带着茉莉花的芬芳和绿茶的清润,有效地缓解了干渴,也带来一种熟悉的、属于日常生活的慰藉。他靠着椅背,一手握着温热的金属壶身,一手轻扶操纵杆,目光投向窗外那永恒般流动的白色。
“老李,这会儿,该到云上面了。”他对着舷窗外无垠的空白,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着那位未能同行的老友低语。“下面该是黄河了,当年咱们骑车过风陵渡,河水黄得跟泥汤一样,不知从天上看,是个什么光景。”

没有回应,只有云层无声的翻滚。但这简单的动作和话语,却像是一个小小的仪式,将他此刻的孤独飞行,与过往的记忆和承诺连接了起来。这杯中的温热,不只是茶水,更是对抗绝对寂静与孤独的一丝人间烟火气。
然而,这片云中净土并非法外之地。就在他小口啜饮着茶汤,思绪飘飞之际,仪表盘上方,一个淡黄色的指示灯无声地闪烁起来,同时,电子合成女声打破了舱内的宁静:
【提示:您已进入X-07低空管理扇区。监测信号已连接。】
【警告:监测到非标准飞行轨迹。当前持续云中飞行并伴随轻微航向偏移,已触发AI初级关注。建议:爬升至云上或下降至可视飞行空域,或保持稳定航向。重复……】
林伟的眉头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他放下金属壶,目光扫过主屏幕弹出的信息窗口。“非标准飞行轨迹”?他立刻明白了。AI系统依赖的是大数据模型和常规飞行逻辑,对于他这种不急于赶路、反而在云层中“悠闲漫步”的行为,尤其是伴随着因气流或他微小操作带来的自然航向波动,自然会贴上“异常”标签。
他没有丝毫慌乱,脸上反而露出一丝预料之中的淡然。他熟练地在中控触摸屏上调出一个预设文档——《关于低空飞行器在非管制空域基于VFR规则进行适应性机动的说明及法理索引》。
文档里没有情绪化的申诉,只有冷静的条款引用。他引用了现行条例中关于“可视飞行规则(VFR)”下驾驶员自主权的内容,指出了“标准轨迹”定义的相对性,并强调了在当前气象条件下,云中飞行是符合安全规定的选项,轻微的航向调整属于保持飞行姿态正常的合理操作范畴。文档后附上了他的飞行资质和飞行器备案信息。
他将文档拖拽至反馈区,在备注栏简洁地输入:“VFR云中飞行,进行气象观测与设备适应性评估,状态一切正常,持续监控中。”
点击发送。
黄色的警告灯闪烁几下后熄灭,提示信息变为蓝色的【说明已接收并备案,请继续安全飞行。】。
一场潜在的、与无形规则的摩擦,消弭于无形。他并非挑战规则,而是利用对规则的深刻理解,在其中为自己争取到了一片合法的自由空间。他重新拿起金属壶,喝完了里面剩余的温茶,感受着那一点暖意从喉间扩散到全身。这不是对抗的胜利,而是一种基于知识和准备的从容。
此时,前方的云层开始变得稀薄,透出下方朦胧的景色。他推动操纵杆,“旅行家”微微俯冲,轻盈地穿出了云底。
眼前豁然开朗。
下方,是真正意义上的黄土高原。广袤而苍凉的大地,被岁月的雨水和风力切割得支离破碎,一道道深切的沟壑如同大地的皱纹,纵横交错,诉说着千年的沧桑。土黄色的山峁圆润而连绵,像无数巨大的馒头散落在天地之间。偶尔能看到镶嵌在沟壑之间的梯田,像给这片粗犷土地披上的细致绶带,以及如同火柴盒般点缀其间的窑洞村落。黄河,如同一条浑浊的巨蟒,在千沟万壑间蜿蜒扭动,在阳光下反射着土黄色的光芒,与他记忆中“泥汤”般的颜色并无二致,只是这宏大的尺度,这上帝视角下的呈现,带来了一种地面无法体会的震撼。
云中茶叙已毕,规则试探完成,壮丽的山河画卷正以最原始的面貌在他脚下展开。林伟轻轻呼出一口气,调整坐姿,双手更稳地握住了操纵杆。他知道,真正的旅程,现在才刚刚开始。
(第 一 卷 第 三 章 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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