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匣被轻轻放在院中的石桌上。铜包角磕碰青石,发出“嗒”的一声轻响,在午后的寂静里格外清晰。
年轻人依旧躬着身,脸上是恰到好处的谦恭笑容,但那双眼里的光,却像淬了油的针,藏在谦卑后面,细细地打量着陆离,打量这间看似寻常、却让他隐隐感到某种莫名“洁净”气韵的小院。
陆离的目光并未立刻落在木匣上,而是先看了看送匣子来的这个“积古斋伙计”。
年轻人身形单薄,手指关节略粗大,指甲缝里还残留着些许极难察觉的、混合了尘土与某种药材的暗色污渍。他站立的姿势很稳,呼吸均匀,但肩颈的线条绷得有些紧——那是常年劳作,又带着几分戒备与随时准备应变的身体记忆。
“有劳。”陆离开口,声音平静,“贵东家有心了。只是陆某当日不过一时兴起,随口一问,怎敢劳动东家惦记,还专程遣人送来。”
“先生客气了。”年轻人笑容不变,语速依旧很快,“我们东家说了,买卖不成仁义在。先生气度不凡,一看就是懂行的雅人。这老物件嘛,有时也得讲究个缘分。先生先看看,若不中意,小的带回去便是,绝不叫先生为难。”
话说得周全,姿态放得极低。但陆离听得出,也“观”得到,这年轻人身上那股隐隐的、与这老旧庭院格格不入的市侩的流动感。他不像是长久固守一店的伙计,倒更像是在市井里穿梭往来、消息灵通的“跑街”或“牙人”。
陆离不再推辞,伸手,指尖触到木匣冰凉的盖板。
他没有立刻打开,而是就那样虚扶着,抬眼看向年轻人:“还未请教小哥尊姓?”
“不敢,小人姓赵,行三,先生叫我赵三就成。”
“赵三小哥。”陆离点点头,手指微微用力,掀开了匣盖。
没有预料中的珠光宝气,也没有阴邪诡异的气息扑面。
匣内垫着深蓝色的粗布,布上静静躺着一只锡罐。
罐子不大,约莫拳头大小,形制古拙,表面氧化得有些发黑,布满细密的划痕和使用磨损的痕迹。罐盖的钮,正是一只三足蟾蜍,铸造得颇有些憨态,只是蟾蜍的一只眼睛似乎被磕碰过,留下一个小凹痕。
正是那日他在旧货长街摊位上看到的那只。
陆离的眼神,几不可察地凝了一瞬。
他当日并未触碰,只是以“辨色”远观,察觉到罐内残留着与绣坊香灰同源、但更陈旧的“念垢”。此刻实物就在眼前,那股微弱却独特的“气”更加清晰——一种沉淀了至少二三十年、早已失去鲜活、只剩下顽固执念底色的桃金色晦暗。
他伸出右手,食指与中指并拢,虚悬在锡罐上方约一寸处,缓缓移动。
这个动作落在赵三眼里,有些奇怪。不像是在鉴赏,倒像是在……凭空感受着什么。
陆离闭目片刻,随即睁开,眼中并无波澜。他收回手,看向赵三:“确是老物。不知贵东家打算作价几何?”
赵三脸上笑容更盛,搓了搓手:“东家说了,先生是识货的,不敢漫天要价。这罐子虽说老旧,但形制少见,又是完整器,您若诚心要,给这个数就成。”他伸出五根手指。
“五两?”陆离问。
“先生说笑了,”赵三压低声音,身子微微前倾,“是五十两。”
五十两。足够金陵城中产人家数月用度。买这么一只品相普通、无非多了个蟾蜍钮的旧锡罐,简直是荒谬。
陆离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轻轻合上了匣盖:“贵东家美意,陆某心领了。只是此物虽古,于陆某却无大用。五十两,未免明珠暗投了。还请赵三小哥带回去吧。”
拒绝得干脆,理由也给得平淡。
赵三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似乎没料到对方连讨价还价都没有,直接回绝。他眼珠飞快地转了转,又道:“先生别急,价钱好商量。东家也说了,若是真喜欢,四十两……不,三十两也成!就当交个朋友!”
陆离摇摇头,将木匣往赵三那边轻轻推了推:“非是价钱之故。陆某近日囊中羞涩,实在无力收藏此类雅玩。烦请小哥回禀贵东家,陆某多谢美意,他日若有余力,再登门拜访。”
话说到这份上,已是婉拒。
赵三盯着陆离看了几息,似乎想从他脸上找出“囊中羞涩”是真是假的痕迹。但陆离神色平静如常,眼神清正,看不出丝毫作伪或贪婪。
“那……真是可惜了。”赵三终于收起那过于殷切的笑容,换上一点恰到好处的遗憾,重新捧起木匣,“既然先生无意,小的也不便强求。这就回去禀报东家。”
他抱着匣子,又躬了躬身,转身向院门走去。走到门口时,他脚步顿了顿,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回头道:“对了,陆先生。我们东家还说,若先生对这类老物件有兴趣,不妨得空来‘积古斋’坐坐。铺子里还有些别的玩意,说不定有合先生眼缘的。铺子就在旧货长街东头,槐树底下,招牌有些旧,但好认。”
“一定。”陆离颔首。
赵三这才转身出了院门,身影很快消失在巷口。
陆离站在原地,目送他离开,直到巷子里再无声息。
他没有立刻回屋,而是走到石桌旁,低头看着刚才放置木匣的地方。
青石桌面上,除了微尘,并无他物。
但陆离的瞳孔深处,那抹幽蓝的微光,几不可察地流转了一下。
在他的“观”中,石桌上,木匣放置之处,以及赵三站立过的地面,都残留着几缕极淡的、几乎要消散在风中的“气”。
木匣留下的,是那陈年“念垢”的余韵,还有一丝……新鲜沾染上的、与绣坊香灰中某些成分隐隐呼应的淡淡甜腻。
而赵三站立处,除了他本身略带市井油滑的气息外,还有一点极其微弱的、暗红色的、如同干涸血迹般的“气”,沾染在他的鞋底边缘。
这气味,与绣坊井边香灰中那暗红色的部分,如出一辙。
陆离抬眼,望向赵三离去的方向。
积古斋……送罐上门……五十两的开价……鞋底的血色气息……
这不是巧合。
这是一个饵。
一个试探的饵。
看他会不会对这只与绣坊邪香可能有关的旧罐子感兴趣,看他愿意为这份“兴趣”付出多大代价,看他……究竟知道多少。
对方,已经注意到他了。而且,开始主动出手了。
不是直接的攻击,而是更圆滑、更隐蔽的试探。像蜘蛛吐出的第一根丝,轻轻搭上你的衣角。
陆离转身,走回书房。
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棂,在书桌上投下规整的光格。他坐下,铺开一张新的宣纸。
没有磨墨,只是将手指虚按在纸上。
然后,他开始“画”。
不是用笔,是用“观”到的“气”的痕迹,在心中勾勒。
他画出了那只蟾蜍锡罐上“念垢”的流动轨迹——陈旧、淤塞,但核心处有一点顽固不散的“结”。
他画出了赵三鞋底那暗红色气息的质地——粘稠、阴冷,带着一丝不甘的怨念。
他画出了木匣上沾染的新鲜甜腻——与绣坊香灰同源,但更淡,更像是不经意沾染的“余味”。
最后,他画出了自己心中那根无形的“线”——从钱老板诡异的死亡,到绣坊井边的邪阵与玉佩,再到旧货摊的蟾蜍罐,再到今日登门的赵三,以及赵三背后那家“积古斋”。
线很模糊,许多段落还隐在迷雾里。
但线的两端,已隐约可见。
一端是数十年前的威远镖局与云机绣坊,另一端,是如今隐藏在金陵城某个角落、正在用邪香窃取记忆的“手”。
而他,陆离,因为那一夜的探查,已经触碰到了这根线。
对方抛来了饵。
他接,还是不接?
陆离收回手指,目光落在窗外摇曳的竹影上。
接,便是主动踏入对方的视野,风险自生。
不接,或许能暂保安全,但也断了眼前最明显的一条线索。

静坐片刻,他心中已有定计。
饵可以接,但怎么接,何时接,接多少,由他说了算。
对方想看他“咬钩”的急切,他偏要表现得淡然,甚至漠然。对方想试探他的底细,他偏要露出些无关紧要的“兴趣”,将真正的意图藏得更深。
钓鱼的人,往往也最容易忽略,自己手中的鱼竿,也可能被更大的鱼拖下水。
他需要更多的“势”。
陆离起身,从书架上取下那本借来的《江宁织造杂录》,翻到记载“昙花现”技法与云机绣坊李氏的那一页。
又取出那半块玉佩的拓样,与书中一幅模糊的、描绘前朝贵族服饰上的莲花纹样插图,并排放在一起。
阳光移动,将玉佩拓样上那残缺的星纹,投在书页插图的莲花旁。
光影交错间,那星纹的几处关键节点,竟与插图中莲花花心的几处蕊心,隐约有重合之势。
陆离指尖轻轻拂过那重合之处。
不是巧合。
这玉佩上的星纹,或许不仅仅是装饰,更可能是一种指引——指向某个地点,某个时辰,或者……某个需要以特定方式解读的“图钥”。
而“昙花现”的秘技,需要“奇香固色”。
绣坊中的邪阵,以香为媒,窃取记忆。
积古斋,一家老香铺,保存着与邪香可能同源的旧罐。
所有的碎片,似乎都在围绕着“香”与“记忆”打转。
那么,要破此局,或许也要从“香”入手。
陆离目光微沉。
他需要一个契机,一个能顺理成章、不引人怀疑地接近“积古斋”,并且深入探究“香”与“记忆”之秘的契机。
而这个契机,或许就在眼前。
他走到书桌旁,拿起那本《异香谱》,翻到夹着合欢枯叶的那一页。
叶子上,他之前点下的三个极细的墨点,早已干透,几乎看不见。
但陆离知道,如果那个留下此书的女子真是听雪楼的人,如果她真的有心,就一定能看到,也一定能明白他的意思。
已知晓,可接触。
现在,他需要一点推动。
陆离提笔,在那片合欢叶的背面,极轻极淡地,又添了一笔。
不是墨点,而是用笔尖蘸了少许清水,在叶脉的某个分叉处,轻轻一点。
清水迅速晕开,在枯叶上留下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微潮的痕迹。
然后,他将书合拢,放回书架原处。
做完这些,他回到院中,打了一盆清水,净手,更衣。
午后的阳光,已带上了些许西斜的暖意。
他坐在石桌旁,为自己沏了一壶茶。茶叶在滚水中舒展,香气袅袅。
他在等。
等一个可能永远不会来的回应。
也在等,下一次,对方会抛出怎样的饵。
而他自己,又该如何,在不惊动水下那双眼睛的前提下,稳稳地,下好自己的钩。
(第四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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