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平元年,正月的洛阳,冷得刺骨。
未央宫德阳殿的九层玉阶之下,数百朝臣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像被冻住了一样,凝固在御座之上。
那里坐着一个孩子。
玄色十二章纹冕服像一口沉重的钟,罩在他单薄的肩头。十二旒白玉珠串成的冕冠,几乎要压弯他纤细的脖颈。九岁的汉献帝刘协,按礼制正襟危坐,双手规规矩矩搭在膝上,指甲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但他的眼睛是睁开的。
透过晃动的玉珠垂旒,刘协第一次看清了这个时代——不,是“又一次”看清。
三天前,当他在这具幼小的身体里醒来时,前世的记忆如决堤洪水般冲垮了九岁孩童的心智。沈渊,二十九岁,国家战略研究院最年轻的高级研究员,专攻文明兴衰与制度博弈模型。最后记得的,是实验室满屏的数据,和心脏骤停前尖锐的疼痛。
再睁眼,已是公元190年,东汉王朝最后的余烬里。
“陛下。”
一个声音像滚雷般在大殿炸开。董卓从武官首列迈步出班,紫袍金甲,腰佩七尺长剑。他根本没等谒者唱喏,便径自走到御阶之侧——那个位置,几乎与龙椅齐平。
“老臣有本奏。”董卓侧身对着龙椅,目光扫过满朝文武,“并州牧丁原伏诛月余,州不可一日无主。老臣举荐中郎将牛辅,此将忠勇双全,足镇北疆。”
话音未落,文臣队列里“扑通”跪下一人。
“太师三思!”太常种拂以头抢地,声音发颤,“牛辅将军虽勇,然并州六郡,民情复杂,北接匈奴,西连羌胡,非通晓军政、熟知民情者不可胜任!臣举荐侍中刘和,乃宗室英才……”
“刘和?”董卓嗤笑一声,右手按上剑柄,“那个见血就晕的书生?种太常是觉得,并州的虎狼之师,该交予羔羊统领么?”
最后一个字,是吼出来的。
殿中梁柱的灰尘簌簌落下。种拂伏在地上,背脊剧烈起伏,却再不敢出声。
刘协静静看着。
在他的“记忆”里——不,是在沈渊熟读的那段历史里——种拂会在两年后,因为参与密谋反对董卓,被夷三族。他的儿子种邵,会死在李傕郭汜乱长安的混战中。种家满门忠烈,绝嗣于这个乱世。
而现在,这个老人正跪在殿中,因为恐惧而颤抖。
“太师。”
童声清亮,穿透了死寂。
董卓猛地转头。满朝文武齐齐抬头。所有人都看见,御座上的小皇帝,轻轻抬了下手。
“陛下有何旨意?”董卓眯起眼,粗粝的手指在剑柄上摩挲。
刘协没有立刻回答。
他在调整呼吸。九岁的肺活量太小,发声需要技巧。他在心里快速过了一遍预案——这是三天来,他在脑中推演的第七种可能场景。对应变量:董卓当庭施压,忠臣冒死进谏,冲突等级:中高。
“朕有几个问题,想请教太师。”刘协开口,每个字都吐得清晰平稳。
玉珠垂旒微微晃动,分割着他稚嫩的脸。
“牛辅将军,可曾独领一州?”
“……”
“可曾治理过一郡一县?”
“……”
“可曾读过《孙子》、《吴子》、《司马法》?”
董卓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阴沉下来。他盯着龙椅上的孩童,像在打量一个突然会说话的傀儡。
“陛下年幼,恐不知兵事艰难。”董卓的声音冷了下来,“为将者,实战方为根本!牛辅随老臣征战十年,斩首无数,这便是最好的兵书!”
“太师说得是。”刘协点点头,语气甚至称得上谦和,“那么,朕再问一事——若并州明年大旱,百姓易子而食,牛辅将军当如何?若匈奴南下劫掠,他不攻城池,只掠乡野,牛辅将军又当如何?若境内豪强勾结,阳奉阴违,将军又该如何?”
三问,一问比一问轻,却一问比一问致命。
殿中的低语声像潮水般泛起。董卓身后的西凉将领们,个个面露怒色。几个老臣悄悄抬头,看向御座的眼神里,第一次有了别的东西。
那不是看孩童的眼神。
那是看……棋手的眼神。
“这些琐事,自有州郡佐吏处置!”董卓踏前一步,甲胄铿锵,“陛下只需坐镇中枢,这些……”
“州牧州牧,一州之牧。”刘协打断了他。
声音不大,却让董卓的话卡在喉咙里。
“牧者,养民也。若只知征战,不知养民,何以为牧?”刘协微微前倾身体,玉珠撞出细碎的清响,“太师,朕昨日读《汉书》,见孝武皇帝时,并州刺史汲黯上书曰:‘臣愿为良牧,不愿为名将。’太师可知,为何?”
董卓的额角,青筋跳动了一下。
他不知道。他一个边地武夫,靠刀剑和野心走到今天,从来不屑知道这些文绉绉的典故。
“因为名将解一时之危。”刘协自问自答,童声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良牧,保百年之安。”
死寂。
绝对的死寂。
种拂抬起头,老泪纵横。几个御史台的老臣,已经忍不住用衣袖擦拭眼角。连董卓身后的李傕,都下意识地松开了握刀的手。
这不是九岁孩童该说的话。
这甚至不是十九岁、二十九岁的人,能在这种场合说出的话。
董卓死死盯着御座上那张稚嫩的脸。三天前,这孩子在他废立皇帝时,还吓得瑟瑟发抖,连冕冠都戴不稳。三天,仅仅三天——
“那依陛下之见,”董卓缓缓开口,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该用何人?”
这是一个陷阱。如果小皇帝真的说出某个名字,那就证明,背后一定有人指点。而那个人,必须死。
刘协似乎没听出其中的杀意。
他歪了歪头,做出一副认真思考的样子——这个动作很孩子气,但此刻在所有人眼中,却显得格外诡异。
“朕记得……”刘协眨了眨眼,“太师麾下,可有一位雁门郡的将领?姓张,名辽,字文远。”
“!”
李傕猛地抬头。郭汜皱起眉。连董卓都怔了一瞬。
张辽?那个并州来的降将?一个骑都尉,秩比六百石的小角色,小皇帝怎么会知道?还连他的字都清楚?
“张辽是并州人,熟知边情。”刘协继续说,语气就像在讨论今天的天气,“朕听说,他不仅勇武,还识字,懂礼数。太师觉得……让他辅佐牛辅将军,做个并州别驾,可好?”
话音落下,殿中的气氛突然变得微妙起来。
牛辅为州牧,张辽为别驾——州牧是主官,别驾是佐贰,但别驾有监察之权,可直接上奏朝廷。这安排,既给了董卓面子(主官还是他女婿),又埋下了一根钉子(监察者是并州本地人)。
更重要的是,它合情合理,滴水不漏。
“陛下……”司徒王允忽然出列,声音有些发颤,“陛下圣虑周全,老臣以为,此议甚妥!”
“臣附议!”太尉黄琬紧接着跪下。
“臣等附议!”
文臣队列里,跪下了一片。这不是冲着董卓,而是冲着御座上那个九岁的孩子。
董卓看着这一幕,突然笑了。
“哈……哈哈哈!”笑声粗野,在大殿梁柱间冲撞,“好!陛下圣明!就依陛下所言——牛辅为并州牧,张辽为别驾!”
他笑得很畅快,但那双盯着刘协的眼睛里,没有半点笑意。
只有审视,和深不见底的猜疑。
***
退朝的钟声在暮色中响起。
刘协在宦官的簇拥下离开德阳殿,玄色袍袖在身后拖出沉重的阴影。他能感觉到,有一道目光始终黏在背上。
如芒在背。
回到寝宫,屏退所有宫人后,刘协才松开一直紧握的拳头。掌心全是冷汗,指甲深深嵌进肉里,留下四个月牙形的血痕。
九岁的身体,经不起这样的精神鏖战。
他走到铜镜前,摘下那顶几乎压断脖颈的冕冠。镜中的脸苍白得没有血色,只有一双眼睛,深得像两口古井。

“第一步。”他对着镜中的自己说。
声音嘶哑,完全不像殿上那个清亮的童声。
门被轻轻推开。老宦官张宇端着一碗热汤进来,看见刘协独自站在镜前,吓得手一抖,汤汁险些泼出来。
“陛下,您……”
“张常侍。”刘协没有回头,“今日在御花园罚跪的那三个小宦官,怎么样了?”
张宇愣了愣,忙道:“回陛下,已经按您的吩咐,让他们换了干衣裳,在值房休息了。为首的叫王忠,是个懂事的……”
“让他们过来。”刘协转身,“现在。”
“现在?陛下,他们身份低微,怕是……”
“朕要见他们。”
语气平淡,却不容置疑。
张宇躬身退下。片刻后,三个瘦小的身影被带了进来,扑通跪了一地。为首的正是王忠,十三岁的少年,冻伤的脸还没消肿,但眼睛很亮。
“奴婢叩见陛下!”
刘协走到他们面前,蹲下身——这个动作让张宇倒抽一口冷气。天子岂能蹲在奴婢面前?
“抬头。”
三个小宦官颤抖着抬起头。
刘协的目光逐一扫过他们的脸。王忠的眼神里有感激,有困惑,还有一丝不属于这个年龄的早熟。旁边那个更瘦小的,眼神躲闪,手指紧张地绞着衣角。最后一个,竟敢偷偷抬眼,看了刘协一眼,又迅速低下头。
“你叫什么?”刘协问那个偷看的孩子。
“奴、奴婢叫阿平……颍川来的。”
“识字吗?”
阿平摇摇头,又赶紧点头:“会、会写自己的名字……”
“从今天起,你们不必再去少府了。”刘协站起身,“留在朕身边,做些近身的事。”
三个孩子都愣住了。
“但朕身边的人,不能是睁眼瞎。”刘协走到书案旁,拿起一卷空白的竹简,“每日午后,朕教你们一个时辰。识字,算术,还有……”
他顿了顿,在竹简上写下三个字。
**汉、人、心。**
“这个字念‘汉’。这是我们的国,我们的根。”
“这个字念‘人’。天地之间,人为贵。”
“这个字念‘心’。得人心者得天下,失人心者失天下。”
烛火跳跃,将三个字映在孩子们清澈的瞳孔里。王忠的嘴唇动了动,像是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重重叩头,额头触地有声。
等他们退下,张宇才敢上前,低声道:“陛下,老奴多嘴……您今日在朝上,太锋芒毕露了。董太师他……”
“他起了疑心。”刘协替他说完,“所以今晚,他一定会来。”
话音未落,殿外已传来谒者尖锐的唱喏:
“太师董卓,求见陛下——”
张宇脸色煞白。
刘协却平静地整理了一下衣袍,坐回御案后。
“宣。”
董卓是独自进来的。他没穿甲胄,只着一身常服,但腰间那柄剑还在。他挥手让随从留在殿外,厚重的宫门缓缓合拢,将最后一丝暮光隔绝在外。
烛火下,一老一少,隔着三丈距离对视。
“老臣特来请罪。”董卓抱拳,语气里听不出半点请罪的意思,“今日朝上,是老臣思虑不周,险些误了国事。幸得陛下提点。”
“太师言重了。”刘协的语气同样听不出情绪,“朕年幼,许多事还要仰仗太师。”
“陛下过谦了。”董卓向前走了两步,阴影笼罩了半个御案,“老臣只是好奇……陛下今日那番‘良牧’之论,还有张辽此人——不知是哪位先生教给陛下的?”
终于问出来了。
刘协抬起眼,直视董卓。九岁孩童的身高,让他必须仰视这个巨汉,但那双眼睛里的平静,却让董卓有种被平视的错觉。
“太师觉得,”刘协慢慢问,“朕需要别人教吗?”
四目相对。
烛火噼啪作响。
董卓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在凉州草原上见过的一头狼崽。母狼刚死,狼崽独自面对围上来的鬣狗。它也是这样看着那些比它大得多的对手,不叫,不逃,只是静静看着。
后来,那头狼崽咬死了三只鬣狗,拖着一条断腿逃进了深山。
“陛下天资聪颖,自然不需要。”董卓扯了扯嘴角,那不是一个笑容,“只是老臣受先帝托付,不得不事事操心。今后陛下若有任何疑问,还是先与老臣商议为好,免得被……某些宵小之辈误导。”
“太师忠心,朕记住了。”刘协点点头,“不过朕也有一言,想送给太师。”
“陛下请讲。”
“《左传》有云:‘居安思危,思则有备,有备无患。’”刘协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太师掌天下兵权,威加海内。但兵者,凶器也。用之以安天下,则万民景仰;用之以逞私欲,则……”
他停住了。
董卓的手,按上了剑柄。
“则如何?”他问,声音里带着杀意。
刘协却笑了。
那是孩童天真无邪的笑,两个酒窝若隐若现。
“则太史公的刀笔,可就闲不下来了。”他说,“太师,您说是吗?”
董卓盯着他,足足盯了十息。
然后,他也笑了。
“陛下真是……长大了。”他松开剑柄,抱了抱拳,“老臣告退。对了,为了陛下安危,老臣已增派三倍护卫,日夜守护寝宫。陛下若有任何需要,随时吩咐。”
说完,他转身大步离去。宫门开合间,可以看见外面密密麻麻的火把,和甲胄反射的寒光。
软禁。
明目张胆的软禁。
张宇瘫坐在地上,浑身发抖:“陛下,您、您不该激怒他……”
“激怒?”刘协走到窗前,看着外面如林的刀戟,“不,张常侍。我是在告诉他——”
他推开窗。寒风灌进来,吹得烛火剧烈摇曳。
“——我,不是他可以随意摆弄的傀儡。”
“从今天起,这盘棋,要按我的规矩来下。”
窗外,夜幕彻底降临。未央宫的千门万户次第亮起灯火,像星子撒在黑色的绸缎上。
而在更远的北方,并州雁门郡,一个名叫张辽的年轻将领,刚刚接到一纸突如其来的调令。
他捧着那份盖着皇帝玺印的诏书,在灯下看了整整一夜。
窗外,是乱世的寒风。
窗内,是一颗刚刚被点燃的火种。
(第一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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