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岁的糖糖蹲在玄关,手指抠着那双已经顶脚的运动鞋,鞋尖磨破了,露出里面起球的袜子。
他抬起头,眼巴巴地看着沙发上那个翘着二郎腿、正在喷唾沫星子的男人。
“哥,这款车配置绝对高,开出去才有面子,咱老顾家不能让人看扁了!”那男人手里晃着一个崭新的车钥匙模型,嘴里嚼着刚刚糖糖想吃却没舍得买的进口车厘子。
糖糖拽了拽衣角,小声问:“叔叔,你买车了,能带我去游乐园吗?爸爸说没钱,坐公交车太远。”
那男人愣了一下,把车厘子核吐在手心,笑嘻嘻地在糖糖脑袋上呼噜了一把:“大侄子,叔叔这车可是真皮座椅,小孩子鞋底脏,别给踩坏了。让你爸给你买个玩具车自己在家推着玩呗。”
说完,他转头冲着厨房喊:“嫂子!这水果没洗干净啊,还有泥呢!”
顾建回来的时候,手里提着两瓶五粮液,脸上挂着那种在单位里练出来的、既矜持又透着点巴结的笑。不过这笑不是给我的,是给沙发上那个正拿着手机打游戏的顾磊的。
我正把最后一盘醋溜土豆丝端上桌,桌子中间摆着一盆我咬牙买的油焖大虾,数了数,一共十二只。
“哥!你可算回来了!”顾磊把手机往沙发缝里一塞,那动作熟练得像是回了自己家。他身上穿着那件始祖鸟的冲锋衣,我记得上个月顾建刚刷了信用卡,说是弟弟谈业务需要行头。
顾建把酒往桌上一放,脱了那件袖口都磨起毛的公务员夹克,眼神往桌上扫了一圈,眉头就皱起来了,声音压得低低的,但足够我听见:“怎么才这几个菜?小磊难得来一趟,你就让他吃土豆丝?”
我解围裙的手顿了一下,看了看那盆虾,又看了看坐在小板凳上眼睛直勾勾盯着虾的儿子糖糖。糖糖今年五岁,幼儿园老师说他营养不太良,头发黄得像枯草。
“大虾四十五一斤,我买了两斤。”我把筷子摆好,语气平平的。
“嫂子贤惠!”顾磊已经坐下了,筷子精准地插进盆里,挑了一只最大的,熟练地剥壳,“哥,你真是有福气,找个嫂子这么会过日子。不像我那个对象,天天嚷嚷着去吃日料,一顿饭干掉我半个月工资。”
顾建听了这话,腰杆子瞬间挺直了,脸上泛起红光,给顾磊倒酒:“女人嘛,不能太惯着。你现在是事业上升期,钱得花在刀刃上。对了,你那个车看得咋样了?”
我给糖糖夹了一筷子土豆丝,耳朵却竖了起来。
顾磊把虾肉扔进嘴里,嚼得吧唧响:“看中了个BBA,首付还差点。哥,你也知道,做销售的,没辆好车人家客户不信任你。我这也是为了以后能多赚点,好孝敬咱妈,也报答你和嫂子。”
糖糖伸出小手,想去夹一只虾。顾磊的筷子刚好伸过来,碰了糖糖一下,糖糖手一缩,虾掉在了桌子上。
“哎哟,大侄子,手怎么这么不稳。”顾磊笑着,顺手把那只掉在桌上的虾夹起来,扔进了自己的碗里,“不干不净,吃了没病,叔叔替你吃了。”
顾建看都没看儿子一眼,只顾着盯着弟弟:“差多少?”
“五万。”顾磊伸出五个油乎乎的手指头,“哥,你年终奖不是刚发吗?先借我周转一下,等我提成下来了立马还。”
五万。我捏着筷子的手指节发白。那是我们存了两年,准备给糖糖报英语班和换个不漏雨的租房的钱。
“行,长兄如父,你的事就是哥的事。”顾建答应得那叫一个干脆,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吃完饭,顾磊拍拍屁股走了,桌上只剩下一堆虾壳,和几个空酒瓶。糖糖碗里只有土豆丝和半块馒头,他很懂事,一声没吭,自己爬下椅子去看绘本了。
我收拾碗筷,把盘子扔进水槽,发出“哐当”一声巨响。
顾建正靠在门框上剔牙,被吓了一跳,眉头又锁起来了:“江南,你摔打给谁看呢?小磊好不容易来一趟,你板着个脸,让我面子往哪搁?”
我打开水龙头,冷水冲在手上,刺骨的凉:“面子?顾建,你要面子,你儿子要不要营养?十二只虾,顾磊一个人吃了十只,你吃了两只,糖糖一口没吃上。你这个当爹的,看不见?”
“小孩子吃那么好干什么?容易积食!”顾建不耐烦地挥挥手,“再说了,小磊是客人,又是我亲弟弟,他现在正是打拼的时候,需要补充体力。”
我关了水,转过身,把湿淋淋的手在围裙上擦了擦:“五万块钱。顾建,你真打算给?”
“借!是借!”顾建纠正我,声音提高了八度,“他说了提成下来就还。你这个女人怎么这么小家子气?一家人分那么清楚干嘛?我爸走得早,我妈把我俩拉扯大不容易,我是老大,我不帮他谁帮他?”
“借?”我笑了,笑得有点冷,“前年他说要创业,拿了三万,还了吗?去年他说女朋友打胎,拿了一万,还了吗?顾建,你是公务员,不是慈善机构。这五万块钱是糖糖下学期的学费和房租,你给了他,我们喝西北风?”
顾建脸上挂不住了,脖子上的青筋崩了起来。他走过来,想关卫生间的门,怕吵醒糖糖,动作却很粗暴。
“钱钱钱,你掉钱眼里了?我工资不是每月都交给你吗?少那五万块日子过不下去了?你自己不也赚钱吗?少买两件衣服,少抹点化妆品,不就出来了?”
他戳着我的鼻子,唾沫星子喷到我脸上,带着酒气:“我告诉你江南,这钱我已经答应了,转也得转,不转也得转。男人说话一口唾沫一个钉,你别让我在我弟面前抬不起头!”
说完,他摔门出去了,留下我一个人站在狭窄阴暗的卫生间里,看着镜子里那个脸色蜡黄、眼角已经有了细纹的女人。
第二天早上,顾建已经上班去了。桌上留着半碗没喝完的小米粥,边上还有一圈干巴的咸菜渍。
我送糖糖去幼儿园。出门的时候,糖糖坐在小板凳上换鞋。他费劲地提着鞋后跟,小脸憋得通红。
“妈妈,挤。”他抬头看我,眼睛亮晶晶的,没有抱怨,只是陈述事实。
我蹲下身,摸了摸他的鞋头。大脚趾那里顶出一个鼓鼓的包,鞋底的胶也开了一道口子。这双鞋是半年前买的打折货,三十九块九。
“忍一忍,宝贝。妈妈今天接个大单子,晚上给你买带闪灯的新鞋。”我亲了亲他的额头,心里像吞了块玻璃渣。
晚上接糖糖回来,他兴高采烈地从书包里掏出一张画。
“妈妈,看!老师夸我画得好!”
画上是一辆歪歪扭扭的大汽车,红色的,很威风。车里坐着三个火柴人。
“这是谁呀?”我问。
“这是叔叔,开大车。这是爸爸,坐在副驾驶。”糖糖指着那两个笑脸。
“那这个小小的,跟在车后面跑的是谁?”我指着车轮子后面那个流泪的火柴人,手指有点抖。
“是我。”糖糖天真地说,“叔叔说车里坐不下了,他要载漂亮阿姨,爸爸说他要帮叔叔看路。让我在后面追,说这样能锻炼身体,长高个。”
我拿着画,突然觉得那张薄薄的纸重得像块砖。
晚上顾建回来得很晚,满身酒气,嘴里哼着小曲。一进门就往床上倒。
“钱转了?”我坐在床边,盯着他那张泛着油光的脸。
“转了。小磊高兴坏了,非拉着我喝两杯。”顾建闭着眼,扯开领带,“老婆,帮我倒杯水。”
我没动。“糖糖的鞋破了。”
“破了就补补,小孩子长脚,买新的浪费。”他翻了个身,嘟囔着,“哎对了,小磊说这周末提车,请咱们去兜风。你把糖糖收拾利索点,别穿得像个要饭的,给我丢人。”
周五那天,糖糖突然发高烧。

我给顾建打电话,他没接。打了第三个,终于接了,背景音嘈杂,像是在KTV。
“干嘛?正陪领导呢!”他不耐烦地吼。
“儿子烧到三十九度八,惊厥了,我在打车去医院,你快过来!”我抱着滚烫的糖糖,站在路边,眼泪急得往下掉。
“哎呀,小孩发烧正常,你先挂个号,我这边完事就过去。别大惊小怪的。”电话“啪”地挂了。
我一个人抱着四十斤的孩子,在医院楼上楼下跑。缴费、抽血、拍片。缴费窗口,我掏出银行卡,余额显示不足。
我这才想起来,昨天顾建趁我洗澡,把我卡里仅剩的两千块生活费也转走了,微信留言说是给妈买补品。
我站在大厅里,周围是消毒水的味道和孩子的哭声。我给顾建发微信:“没钱缴费了,转一千过来。”
五分钟后,他回了一条:“我身上也没钱了,刚给小磊发了个红包祝贺他提车。你先找你闺蜜借点,回头我发工资还。”
接着,朋友圈弹出一条更新。
顾磊发的。九宫格,全是崭新的白色奥迪A4,中间是一张他和顾建的合影。顾建搂着弟弟的肩膀,笑得比结婚那天还灿烂。
配文:“谢谢我亲哥!打虎亲兄弟,这辈子有你这个大哥,值了!”
我看着那张照片,怀里的糖糖烧得迷迷糊糊,嘴里还喊着“爸爸”我突然觉得,手机屏幕上那个男人,死了可能比活着更让我省心。
我把手机揣进兜里,给闺蜜发了个借钱的消息,然后按灭了屏幕。那一刻,我心里有个东西,轻轻地“咔嚓”一声,断了。
糖糖输完液回家已经是凌晨两点。顾建还没回来。
我把糖糖安顿好,坐在客厅里,没开灯。借着窗外路灯昏黄的光,我看见茶几下面压着一个牛皮纸信封。
应该是顾建喝多了随手塞的。
我抽出来,打开。里面不是什么文件,而是一份购房合同的复印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