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拉米苏没有加咖啡酒。
苏晓雨用银质小勺挖起第一口时,就察觉到了这种缺席——那种属于成年人的、微苦的、能让味蕾清醒的复杂香气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纯粹的甜,甜得单薄,甜得刻意,像幼儿园孩子想象中“完美甜品”该有的味道。
“尝出来了吗?”父亲苏明哲站在开放式厨房的岛台后,围裙系得一丝不苟,手腕上还沾着一点马斯卡彭奶酪的痕迹。晨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将他半边身子镀成暖金色,这个四十七岁的男人在光影中显得既温柔又疲惫,眼角的细纹像被精心描画过的慈悲印记。“你妈妈以前总说,咖啡酒对孩子不好。我试了十三种配方,终于找到了完全替代的方案。”
他说话时,眼睛没有离开晓雨的脸。那是一种专注的、近乎临床观察的目光,却包裹在父爱融融的糖衣里。
晓雨吞下那口过甜的提拉米苏,喉咙有些发紧。“很好吃,爸爸。”她说,声音比自己预想的要轻。窗外的梧桐树正在落叶,一片黄叶粘在玻璃上,叶脉在逆光中清晰得像X光片下的骨骼。
这是母亲去世后的第一个秋天,准确地说,是第三百六十四天。
明天就是一周年。
“今天我们要整理一些东西。”父亲绕过岛台,手指在晓水流理台上留下短暂的水痕。他的动作总是这样——精确,安静,像经过排练的舞台剧。他在晓雨对面的高脚凳上坐下,没有碰自己面前的那份甜点。“你妈妈的一些旧物,放在阁楼很久了。我觉得……也许现在是时候了。”
“现在”这个词,被他赋予了特殊的重量。
晓雨感到胸口熟悉的紧缩感,那种被医生称为“创伤后焦虑反应”的生理症状。她下意识地深呼吸——四秒吸气,七秒屏息,八秒呼气——这是父亲教她的方法,印在彩色卡片上,贴在冰箱门和浴室镜子上。
“如果你觉得还没准备好——”父亲的手越过桌面,停在离她手腕三厘米的空中。这是一个刻意的停顿,给予她拒绝的空间,却同时用期待的沉默填满了这个空间。
“我准备好了。”晓雨听见自己说。她不确定这是真话,还是只是想让父亲眼中的担忧消散——那种担忧像一层薄雾,时刻笼罩着他看她的神情。
父亲笑了。那是一个缓慢展开的笑容,从眼角开始,逐渐点亮整张脸。“我就知道你很勇敢。”他站起身,动作流畅得像退潮。“吃完早餐我们就开始。慢慢来,不着急。”
他转身去清洗料理台,背脊挺直。晓雨看着他的背影,突然闪过一个无端的念头:这一年里,父亲好像从未在她面前弯过腰。即使是系鞋带、捡东西,他都会先蹲下,保持脊柱笔直。这个观察毫无意义,却像那片粘在玻璃上的叶子一样,顽固地停留在意识的边缘。
她低头看盘子里的提拉米苏。勺子留下的凹痕正在慢慢坍塌,像雪地上的脚印。
咖啡酒。
母亲确实说过咖啡酒对孩子不好,但那是在晓雨十岁生日时说的。后来她满十六岁那天,母亲偷偷在她的那份里加了双倍剂量,眨着眼说:“现在你是小大人了,该尝尝生活的苦甜交织。”
父亲忘了这件事吗?
还是他选择性地只记住了前半部分?
晓雨又挖了一勺甜点。太甜了,甜得发腻。
阁楼比晓雨记忆中更拥挤,也更暗。
唯一的窗户被一个巨大的橡木箱子挡住大半,光线只能从缝隙挤进来,在飞舞的灰尘中切出斜斜的光柱。空气里有樟脑丸、旧纸张和某种隐约的霉味混合的气息——那是时间腐朽特有的复杂香水。
“小心头顶。”父亲的手轻轻搭在她肩上,引导她避开一根低矮的横梁。他的手掌温暖而干燥,透过毛衣布料传递着确切的温度。“大部分是你妈妈结婚前的东西,还有些你婴儿时期的旧物。我想……也许有些你会想留下。”
他说话时,目光在堆积的箱子和杂物间游移,像是在阅读一份无形的目录。晓雨突然意识到:父亲已经提前来过这里。不止一次。几个箱子的位置过于合理,通道被刻意清理过,甚至角落里还放着一盏充电式露营灯,电量满格。
“你什么时候整理的?”她问,声音在空旷的阁楼里显得细小。
“前几晚,你睡着之后。”父亲没有回避这个问题,语气坦然得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我不想让你面对……彻底的混乱。一点点来,对心理恢复更好。”
他从最近的箱子开始,动作轻柔得像在处理文物。第一个纸箱里是相册,厚重的皮质封面已经皲裂,露出底下发黄的内衬。
“看。”父亲翻开第一页,手指抚过一张黑白照片。照片上的年轻女子站在樱花树下,长发被风吹起,笑容明亮得几乎要溢出相纸。“你妈妈二十岁。我拍的。用的是我第一台单反相机,借了三个月才买得起一卷胶卷。”
晓雨靠近些。照片里的母亲陌生又熟悉——那种毫无阴影的笑容,是她记忆中很少见到的。她印象中的母亲更爱微笑,而不是大笑;更常抿着嘴,而不是这样毫无保留地咧开。
“那天风很大,花瓣一直落在她头发上。”父亲的声音变得遥远,沉浸在回忆里。“她说‘苏明哲,你要是拍不好,我就再也不让你拍了’。我手抖得厉害,对焦都对不准。”
他笑了,是那种从胸腔深处发出的、真实的轻笑。晓雨突然感到一阵尖锐的嫉妒——不是对父亲,而是对那个能让他这样笑的、照片里的年轻女子。那个版本的妈妈,她从未真正认识。
“后来呢?”她问,想延长这个时刻,延长父亲声音里罕见的松弛。
“后来我拍坏了整整半卷,但她选了这张最模糊的,说‘这张最好,因为我看起来像在发光’。”父亲合上相册,指腹在封面上停留片刻。“她总是这样,在看起来最糟糕的东西里找到美好。”
第二个箱子是衣服。羊毛衫、真丝裙、一件米色风衣。父亲一件件取出,摊在唯一一块干净的地板上。动作虔诚得像某种仪式。
“这件。”他举起一件深蓝色毛衣,袖口已经起球,肘部有细微的磨损。“我们第一次过冬时,她连续织了三个晚上。针法全是错的,这里、这里,都漏针了。”他的手指点在毛衣下摆一处明显的瑕疵上。“可她说‘错的才有温度’。”
晓雨接过毛衣。羊毛扎手,有种粗糙的亲密感。她把脸埋进去,深深吸气——但什么味道都没有。没有母亲的香水味,没有她惯用的洗发水香,只有樟脑丸和灰尘。一年的密闭空间,足以抹去所有生物痕迹。
“应该有味道的。”她喃喃道,自己都没意识到说出了声。
父亲的手顿了顿。“什么?”
“妈妈的味道。”晓雨抬起头,突然感到眼眶发热。“书上说,嗅觉记忆最持久。可我闻不到了,爸爸。我拼命想,都想不起来她闻起来是什么样子。”
沉默在阁楼里膨胀。灰尘在光柱中缓缓旋转,像微型星系。
然后父亲跪了下来。不是蹲,是真正的跪下,双膝接触木板地面,发出沉闷的声响。他平视着晓雨的眼睛,双手轻轻握住她的手腕——不是抓握,而是环绕,形成一个温柔的桎梏。
“听我说,小雨。”他的声音压得很低,每个字都像经过深思熟虑。“记忆不是博物馆,不需要保存每件展品。有些东西……让它模糊,是对自己的仁慈。你记得妈妈爱你,这就够了。其他细节,让它们去吧。”
他的眼睛在昏暗中是一种深褐色,近乎黑色。晓雨在里面看见自己的倒影,小小的,摇曳的。
“可是如果我都忘了——”她的声音开始破碎。
“那我就替你记住。”父亲打断她,语气坚定得不留余地。“我记得她的一切。她最爱聂鲁达的哪首诗,她喝咖啡加多少奶,她下雨天会哼什么调子。我的记忆是你的备份,永远都是。你不需要承载所有重量,因为我会帮你扛着。”
这番话应该让人安心。事实上,在某个层面上,它确实让晓雨紧绷的神经松弛了一毫米。但在这松弛之下,又有某种细微的不适在蠕动——像鞋子里的一粒沙,太小了无法定位,却实实在在地硌人。
她想问:如果您的记忆也出错了呢?
但她没有问出口。因为父亲的眼神如此确凿,如此充满保护欲,质疑它感觉像一种背叛。
整理工作进行到第三个箱子时,晓雨的头痛开始了。
那是一种熟悉的压迫感,从前额开始,逐渐向太阳穴蔓延,伴随着轻微的恶心。她扶着纸箱边缘,试图深呼吸,但阁楼密闭的空气似乎更浑浊了。
“又开始了?”父亲的声音立刻响起。他已经站起身,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巧的银色药盒,动作流畅得像演练过无数次。“来,今天的药你还没吃。”
药盒“咔哒”一声打开,露出三颗排列整齐的药片。一颗粉色,一颗白色,一颗浅蓝色。在昏暗的光线下,它们像某种微型宝石,无辜地躺在塑料凹槽里。
“粉色的是止痛和舒缓焦虑的。”父亲取出那颗粉色药片,放在掌心递过来。药片表面光滑,没有任何刻字或标记。“白色是帮助睡眠调节的,蓝色是稳定情绪。但早上只需要粉色的,记得吗?”
晓雨点点头。她记得——或者说,她记得被告知的这套说辞。车祸后的最初几个月,她每天要吞七种药,颜色各异,时间严格。后来逐渐减少到三种,再到现在,“根据状态调整”。粉色是常客,几乎每天出现。
“水。”父亲变魔术般从身后拿出一个保温杯,拧开,热气袅袅上升。“温度刚好。”
晓雨接过药片和水。粉色药片在舌头上短暂停留,有一种人工草莓的甜味,然后是底层的苦。她吞水,感到药片滑下喉咙的轨迹。
“好些了吗?”父亲问,在她吞下后立即问,仿佛药效是即刻的。
“还没那么快。”晓雨勉强笑笑。
“心理作用先行。”父亲也笑了,收起药盒。“知道已经吃了药,大脑就会开始放松。这是有科学依据的。”
他转身继续整理箱子,话题自然过渡:“这件外套,你还记得吗?”
晓雨看向他手中的衣物——一件浅灰色的女式针织开衫,羊毛混纺,样式简单。记忆的迷雾被拨开一道缝隙:某个秋天的午后,母亲穿着这件开衫在院子里修剪玫瑰。阳光很好,她哼着歌,剪刀发出规律的“咔嚓”声。然后……
然后画面断了。像老电影烧毁的胶片,只剩下一片空白。
“妈妈……常穿它。”晓雨不确定地说。
“不只是常穿。”父亲将开衫展开,内侧领口处有一个小小的刺绣标签,上面是手缝的名字缩写。“这是她研究生毕业时,她妈妈——你外婆送的礼物。穿了十几年,袖口磨破了都舍不得丢。后来我偷偷送去专业织补,她发现后哭了一晚上,说‘破了才有破的好看’。”

他又在讲述那些她不知道的故事。晓雨感到一阵眩晕——不知是因为头痛,还是因为这种记忆的单向流动。父亲是记忆的守护者、解说员、唯一权威。而她,是被动的接收者,需要不断被提醒自己是谁,曾经过着怎样的生活。
“我想留着这件。”她说,声音比预期更急切。
父亲的表情柔软下来。“当然。任何你想留的,我们都留着。”他将开衫仔细折叠,放在一旁“保留”的堆里。“慢慢来,我们有一整天。”
但晓雨注意到,在折叠开衫时,父亲的指尖在右侧口袋的位置多停留了一秒。非常轻微,几乎无法察觉。然后他若无其事地将开衫放下,转向下一个箱子。
头痛确实开始缓解了。粉色药片总是这样有效,二十分钟内,世界会重新变得柔软、可承受。晓雨有时会想,如果没有这些药,自己会怎样——这个念头总是一闪而过,像危险的暗流,她不敢深入。
“爸爸,”她突然问,“这些药我要吃多久?”

![[完美父亲]更新/连载更新_[晓雨小雨]后续已完结](https://image-cdn.iyykj.cn/2408/f01b617fef1eff47503ff4f35155b05f.jpg)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