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的梆子还没敲响,姜穗岁就醒了。
不是被吵醒,是自然醒的——像是身体里有个更漏,到点就自动翻了个身。她睁着眼在黑暗里躺了一会儿,听着窗外极细微的声响:是风拂过老槐树新抽的嫩芽,叶子与叶子摩挲,沙沙的,像春蚕食桑。
然后她起身。
摸黑穿衣时,手指触到坎肩上那个补丁——针脚细密整齐,是母亲的手艺。这衣裳穿了三年,洗得发白,袖口都磨出了毛边,但她舍不得换。有些东西,旧了才有魂。
推开房门,晨风带着湿意扑面而来。
她先去看泡的豆子。
陶碗搁在灶台角落,借着熹微晨光,能看见水底那片黄豆已经涨得圆滚滚的,有些甚至裂开了小口,露出里面淡黄的胚芽。
成了。
可以开始发豆芽了。
她小心地把水倒掉,豆子留在碗底。又从灶房角落找出一个旧竹筛——是父亲编的,孔眼细密均匀。她把豆子均匀铺在筛底,薄薄一层,不堆叠。然后取来一块干净的粗麻布,用水浸湿,轻轻盖在豆子上。
发豆芽有三要:要暗,要湿,要透气。
竹筛架在另一个空碗上,中间悬空,保证底部通风。然后把整个装置挪到灶房最暗的角落——不能见光,一见光豆芽就会发绿发苦。
做完这些,天才蒙蒙亮。
她洗净手,开始准备出门挖野菜要用的东西:竹篮、小锄头、水囊。又想起昨天陈石头说今天要更早,便从米缸里抓了把小米,打算熬点粥,两人路上喝。
灶火生起时,院子里传来轻快的脚步声。
“穗岁姐!”陈石头压低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姜穗岁开门,少年已经等在晨光里,肩上扛着扁担,两个大竹筐晃晃悠悠。他今天换了件半新不旧的短褂,头发也梳得整齐,整个人精神得像棵雨后新竹。
“进来喝口粥。”姜穗岁侧身让他进来。
“不用不用,我吃过了……”
“熬多了,不喝浪费。”
陈石头这才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跟进灶房。
小米粥熬得刚好,米粒开花,汤色清亮。姜穗岁盛了两碗,又从坛子里夹了点昨晚剩的腌菜——是陈阿婆给的,咸香脆爽。
两人就着灶台站着喝粥,呼噜呼噜的声音在晨间格外温暖。
“姐,”陈石头喝完粥,抹抹嘴,“我姑婆说,今儿让你少挖点马齿苋,多挖些灰灰菜和蒲公英。她说码头那边的人,吃多了马齿苋也会腻,换换口味好。”
姜穗岁点头:“阿婆想得周到。”
“她还说……”陈石头顿了顿,声音更低了,“让你今天小心点那个刘管事。他那人贪,昨天收了二十文,今天说不定还会来。”
“我知道。”姜穗岁收拾碗筷,“该给的钱给,不该给的不给。”
陈石头看着她平静的侧脸,心里那点忐忑莫名就散了。
这个只比他大一岁的姐姐,身上有种说不出的稳当劲儿。好像天塌下来,她也能先找根柱子顶住,再慢慢想办法。
两人出门时,东方天际刚泛起鱼肚白。
巷子里静悄悄的,只有早起挑水的人吱呀呀推着水车走过,留下两道湿漉漉的车辙印。走到巷口时,姜穗岁下意识往谢家小院瞥了一眼。
二楼那扇窗黑着。
她收回视线,加快脚步。
今天去的不是昨天的野地——陈阿婆说,那片地虽然野菜多,但连挖两天,好货就少了。她指了另一处:城西乱坟岗往北走半里,有片河滩地,土更肥,野菜种类也多。
路确实远。
两人走了快半个时辰,天才大亮。河滩地在晨雾里若隐若现,能听见哗哗的水声——是条小溪,从山上流下来,在这片滩地拐了个弯,冲积出一片肥沃的淤泥地。
“就是这儿了。”陈石头放下扁担。
姜穗岁放眼望去。
这里果然比昨天的野地更丰饶。除了马齿苋、荠菜、野葱,还有成片的灰灰菜——叶子背面有层银白的粉末,阳光下闪闪发光。蒲公英开着嫩黄的小花,一丛丛点缀在绿意里。更难得的是,她看见了水芹菜,长在溪边湿润处,茎秆紫红,叶子嫩绿。
“石头,先挖灰灰菜和蒲公英。”她挽起袖子,“水芹菜也摘些,但要留根,让它再长。”
“成!”
两人分头行动。
陈石头动作快,镰刀一挥就是一片。姜穗岁更细致,蹲在地上,一株一株地挖,根须尽量保持完整。泥土湿润,带着河滩特有的腥气,混着青草香,吸进肺里清清凉凉的。
太阳完全升起时,两个大竹筐已经装满了。
除了野菜,姜穗岁还摘了些野薄荷——叶子椭圆,边缘有细齿,掐一片揉碎了闻,清冽的香气直冲脑门。这东西拌菜时加一点,能提神醒脑,最适合码头工人晌午解乏。
回程的路上,两人脚步轻快。
“姐,你发豆芽了?”陈石头看着扁担晃悠,随口问。
“嗯,今早刚开始发。”
“我姑婆说,豆芽拌着好吃,但费工夫。得勤换水,还不能沾油腥,一沾就烂。”
“我知道,一天换三次水。”
陈石头侧头看她:“姐,你咋啥都知道?”
姜穗岁脚步一顿。
晨光正好照在她脸上,能看清睫毛上沾着的细小露珠。她沉默了片刻,才说:“我娘教的。”
这是最安全的解释。
陈石头“哦”了一声,没再追问。
但姜穗岁心里清楚,有些东西,是解释不清的。比如对火候的直觉,比如对调味比例的精准把握,比如那些自然而然浮现在脑海里的菜谱。
穿越这件事,像一个深埋心底的秘密。不能对人言,却时时刻刻影响着她的言行。
回到巷子时,陈阿婆已经在院里等着了。
老人家脚踝消肿了大半,能拄着拐杖慢慢走动。她面前摆着三个大木盆,井水打得满满的,旁边还放着几个竹筛。
“回来了?”她抬眼,“野菜倒盆里,你们去歇着,我来洗。”
“阿婆您坐着,我们来。”姜穗岁放下竹篮,和陈石头一起把野菜倒进木盆。
陈阿婆却没坐,也挽起袖子,手伸进水里:“三个人快些。今天菜多,得赶在午时前弄完。”
确实。
今天挖的野菜是昨天的两倍还多。灰灰菜要仔细择掉老茎,蒲公英得去掉苦根,水芹菜要一根根洗净泥沙。三个人埋头干活,院子里只有水声和择菜声。
晨光渐渐热起来。
姜穗岁额角渗出细汗,但她手上动作不停。灰灰菜叶片肥厚,择起来有手感;蒲公英的根掐断时会流出白色浆汁,粘在手指上;水芹菜带着溪水的清冽,洗净后紫红的茎秆亮得诱人。
这些都是食材。
是土地最慷慨的馈赠。
处理到一半时,院门外忽然传来叩门声。
很轻,三下。
姜穗岁抬头,看见谢九闲倚在门框上,青袍松垮,晨光给他周身镀了层毛茸茸的金边。他手里拎着个小布袋,布袋口露出几根翠绿的……香椿芽?
“姜姑娘。”他声音懒洋洋的,“早啊。”
“谢九爷早。”姜穗岁站起身,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您这是……”
“路过早市,看见有卖香椿芽的,新鲜,就买了些。”谢九闲走进院子,很自然地把布袋放在井台上,“多了,吃不完。你手艺好,帮着消化消化。”
这话说得随意,像是邻里间最寻常的分享。
但姜穗岁看着那一大把紫红鲜嫩的香椿芽——少说也有半斤,早市上这种时鲜货,一斤要二十文。
这礼,重了。
陈阿婆也抬起头,眯着眼看了看谢九闲,又看了看那袋香椿芽,没说话。
“这太贵重了。”姜穗岁说。
“贵重什么?”谢九闲笑,“野菜罢了。你要过意不去——”他目光扫过木盆里正在清洗的水芹菜,“回头拌好了,给我留一口就行。”
话说得轻巧,却把“送礼”变成了“交换”。
姜穗岁不好再推辞,便点头:“那谢谢九爷。”
谢九闲摆摆手,目光在院子里转了一圈,最后落在灶房角落那个竹筛上——盖着湿布,底下架着碗。
“发豆芽了?”他问。
“嗯,今早刚发上。”
“发豆芽有讲究。”谢九闲走到灶房门口,没进去,只远远看着,“水要一天三换,每次都要沥干。布不能太湿,会烂根;不能太干,发不出芽。温度要稳,不能忽冷忽热。”
他说得头头是道。
姜穗岁有些意外:“九爷也发过豆芽?”
“发过。”谢九闲靠在门框上,语气随意,“前些年在外头跑,荒山野岭的,没什么菜。就自己发豆芽,一把豆子,一碗水,几天就能吃上新鲜的。”
“在外头跑?”陈石头忍不住插嘴,“九爷您还出过远门?”
谢九闲看了少年一眼,笑了笑:“年轻时候,谁没出去闯过。”
这话说得含糊,却让人浮想联翩。
姜穗岁想起陈阿婆说的“那孩子心思深”,又想起昨夜那个消失在死胡同的背影。
这个谢九闲,到底有过什么样的“年轻时候”?
“豆芽发好了,凉拌着吃最好。”谢九闲收回目光,又恢复了那种懒洋洋的语气,“加点醋,加点辣子,撒点葱花——码头那帮糙汉子,就好这口。”
又是码头。
姜穗岁心头一动:“九爷常去码头?”
“偶尔。”谢九闲答得轻描淡写,“那边热闹,人多,消息也多。”他顿了顿,像是随口一提,“对了,昨天那个刘管事,没再找你麻烦吧?”
来了。
姜穗岁抬头,对上他的眼睛。
谢九闲的眼神很平静,甚至带着点漫不经心,但她能感觉到,那平静底下有某种深藏的锐利。
“收了二十文摊位费。”她如实说。
“二十文?”谢九闲眉梢微挑,“他倒是敢开口。”
陈阿婆在一旁冷哼一声:“刘大棒槌那德性,见着新来的就想啃一口。”
谢九闲没接话,只看着姜穗岁:“今天还去?”
“去。”
“几点?”
“未时。”
谢九闲点点头,没再说什么,转身往外走。走到院门口时,他忽然回头:
“姜姑娘。”
“嗯?”
“码头那边,未时三刻有批货要卸,是南边来的香料。工人们卸货时会沾一身味,下了工会特别想吃点清爽的。”他顿了顿,“你那个时辰去,正好。”
说完,他迈出门槛。
青袍身影消失在巷角。
院子里静了一瞬。
陈阿婆继续洗菜,手上的动作却慢了些。许久,她低声说:“这小子……倒是把码头摸得门清。”
姜穗岁没说话,只是低头继续择菜。
但心里那根弦,悄悄绷紧了。
谢九闲对码头的了解,太详细了。详细到不像一个偶尔去闲逛的人该知道的。
他到底是谁?
午时前,所有野菜处理完毕。
灰灰菜、蒲公英、水芹菜分门别类,在竹筛上沥干水分。香椿芽单独放着,紫红的嫩芽像一簇簇小火苗,香气霸道地弥漫了整个院子。
姜穗岁开始拌菜。
今天菜多,她用上了家里最大的陶盆。蒜蓉备了整整三碗,花椒烘香碾碎,盐和醋按比例调好。香油还是只滴五滴——量大了,但摊到每碗菜里,其实更少。
拌菜是个体力活。
她戴上手套,双手伸进盆里,从下往上翻搅。菜叶与菜叶摩擦,发出沙沙的声响。调味料均匀裹上每一片叶子,油光让翠绿更鲜亮,蒜香混着醋香,在午间的热气里蒸腾。
陈石头在一旁看得目不转睛。
“姐,你这手劲儿,比我姑婆还大。”
姜穗岁笑了笑,没说话。心里却想:穿越前在后厨,一天要拌几十斤凉菜,练出来的。
拌好的菜分装进五个大陶碗——比昨天多了两个。盖上油布,放在阴凉处。香椿芽她单独处理:最嫩的几簇留下,晚上炒鸡蛋。剩下的焯水过凉,切碎,用盐稍微腌一下,能放两天。
一切就绪时,已近未时。
姜穗岁简单吃了点东西——早上剩的粥,就着腌菜。然后开始收拾出摊要用的东西:五个陶碗用油布盖好,荷叶用湿布包着,找零的铜钱——今天她带了八十文,昨天赚的钱留了一半在家。
陈石头已经挑好扁担等着。
“姐,走吧。”
两人出门时,日头正烈。
街上的石板路被晒得发白,热气蒸腾起来,晃得人眼花。码头方向传来隐约的喧哗声,混着河水特有的腥气,随风飘来。
走到半路,姜穗岁忽然停下。
“等等。”
她转身,走进路边一家杂货铺。
铺子不大,货架上摆着些针头线脑、油盐酱醋。柜台后坐着个打瞌睡的老掌柜,听见脚步声才抬起头。
“姑娘买什么?”
“辣子。”姜穗岁说,“要最辣的那种干辣椒,磨成粉。”
老掌柜眯着眼看她:“拌菜用?”
“是。”
“那得用秦椒,辣得正,香气足。”老掌柜从柜台底下掏出个小布袋,打开,里面是暗红色的辣椒粉,“这个,十文一两。”
姜穗岁咬了咬牙:“要半两。”
五文钱递过去。
老掌柜称了半两,用油纸包好递给她:“姑娘,辣子这玩意儿,拌菜时少放点提味就行。放多了,吃的人满头汗,反倒吃不出菜的本味了。”
“谢谢掌柜提点。”
姜穗岁收好辣椒粉,走出铺子。
陈石头在外头等着,见她出来,好奇地问:“姐,买辣子干啥?”
“试试。”姜穗岁把油纸包小心收进怀里,“谢九爷不是说,码头工人好这口吗?”
陈石头“哦”了一声,没再多问。
两人继续往码头走。
越靠近码头,喧哗声越大。空气里的河水腥气混着汗味、货物霉味,还有一种独属于劳工场所的糙砺感。工人们赤着上身,在烈日下扛着麻袋穿梭,古铜色的皮肤上油光发亮,汗水沿着脊沟滚落,砸在尘土里。
姜穗岁还是选了昨天的位置——离茶水棚不远不近。
茶水棚的老板娘正忙着给工人倒茶,看见她来了,眼睛一亮:“哟,姑娘今天来得早!”
“大姐。”姜穗岁笑着打招呼,从篮子里拿出一个小油纸包递过去,“昨天多谢您帮忙,这是自家做的腌菜,您尝尝。”
老板娘接过,打开一看,是腌香椿芽——紫红的嫩芽用盐腌过,颜色更深,香气却更浓郁。她捏了一小撮尝了尝,眼睛更亮了:“好手艺!这味儿正!”
“您喜欢就好。”
“喜欢喜欢!”老板娘把油纸包收好,压低声音,“姑娘,今天刘大棒槌还没来。他一般未时三刻才来转悠,你抓紧时间卖。”
“谢谢大姐。”
姜穗岁开始摆摊。
五个大陶碗一字排开,掀开油布——凉拌灰灰菜、凉拌蒲公英、凉拌水芹菜,还有两碗凉拌马齿苋。每碗菜旁边都立着小木牌,写着菜名和价格。
“凉拌野菜!清爽开胃!三文一勺嘞——”
她鼓起勇气,第一次自己吆喝。
声音清亮,在码头的嘈杂声里撕开一道口子。
很快有人围过来。
“哟,今天花样多了?”
“这灰灰菜咋拌的?看着不错。”
“水芹菜!我就好这口!”
姜穗岁一边舀菜一边介绍:“灰灰菜爽口,蒲公英去火,水芹菜最鲜。大哥您要哪样?”
“每样来一勺!”
“好嘞!”
铜板叮叮当当落进竹筐。
今天的人流量果然比昨天大。未时刚过,码头上又到了一批船,工人们卸完货,三三两两围过来。五个大陶碗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少。
姜穗岁忙得额头冒汗,手上动作却稳。
舀菜,收钱,找零。
偶尔有客人问:“姑娘,你这菜咋拌的?比我家婆娘拌的好吃。”
她就笑:“就是家常做法,大哥喜欢就好。”
未时三刻,刘管事果然来了。
他还是那身短褂,手里拿着账本,身后跟着两个壮汉。远远看见姜穗岁这边围着一群人,眉头皱了皱,快步走过来。
“让开让开!”他身后的人吆喝着。
人群散开些。
刘管事走到摊前,目光扫过五个陶碗,又看了看姜穗岁:“生意不错啊。”
姜穗岁停下动作,从钱袋里数出二十文,递过去:“刘管事,今天的摊位费。”
刘管事接过钱,在手里掂了掂,却没走。
他盯着姜穗岁看了几秒,忽然说:“昨天二十文,今天可不够了。”
姜穗岁心头一紧:“刘管事的意思是……”
“你这摊子,挡着道了。”刘管事指了指她身后——其实那里很宽敞,根本不影响通行,“而且你这菜,万一吃坏了人,码头可担不起责任。这样,一天五十文,包你平安。”
五十文?
陈石头脸色一变,刚要开口,被姜穗岁按住。
她看着刘管事,语气平静:“刘管事,昨天说好了一天二十文。”
“昨天是昨天,今天是今天。”刘管事冷笑,“怎么,不想给?那你这摊子就别摆了。”
空气凝固了。
周围看热闹的工人都停下脚步,茶水棚的老板娘也放下茶壶,眉头紧皱。
就在这时,一个懒洋洋的声音从人群外传来:
“刘大棒槌,你这胃口,是越来越大了。”
所有人转头。
谢九闲不知什么时候来了,倚在茶水棚的柱子上,手里把玩着两个核桃,转得咯啦咯啦响。他脸上带着笑,眼神却冷。
刘管事脸色一变:“谢九爷?您怎么……”
“我怎么来了?”谢九闲慢悠悠走过来,“我来看看,咱们码头什么时候改了规矩——一个卖野菜的小摊,一天要收五十文?”
刘管事额角冒出细汗:“九爷,这不是……她这摊子挡道……”
“挡道?”谢九闲走到摊前,左右看了看,“这儿离主道至少三丈,挡哪门子道?”他转头看向周围的工人,“各位大哥,你们说,这摊子挡你们路了吗?”
“没有!”
“宽敞着呢!”
“刘管事,你别欺负人家小姑娘!”
工人们七嘴八舌。
刘管事脸色更难看了。
谢九闲转回头,看着刘管事,脸上的笑淡了些:“老刘,码头这碗饭,是大家一块儿吃的。你多吃一口,别人就少吃一口。但你要是想把碗都端走——”他顿了顿,声音更缓,“那这碗,说不定就端不稳了。”
这话说得轻,分量却重。
刘管事额头上的汗滚下来。他看了看谢九闲,又看了看周围虎视眈眈的工人,咬了咬牙,从怀里掏出那二十文,扔回姜穗岁的摊子上。
“行,今天就算了。”他撂下话,转身就走,背影有些仓皇。
人群里响起几声嗤笑。
谢九闲没理会,转身看向姜穗岁,又恢复了那种懒洋洋的语气:“姜姑娘,继续卖吧。未时三刻了,香料船该卸完了。”
姜穗岁看着他,张了张嘴,想说谢谢,却不知该怎么开口。
谢九闲摆摆手,示意不必多说。然后他走到摊前,看着剩下的两碗凉拌马齿苋:“这碗,给我留着。我一会儿来取。”
说完,他转身走了。
青袍身影混入人群,很快消失。
姜穗岁站在原地,手里还握着那二十文钱。
钱是温热的,带着刘管主体温残留的温热,也带着谢九闲刚刚那句话的重量。
她深吸一口气,继续吆喝:
“凉拌野菜!清爽开胃!”
声音比刚才更亮了些。
未时三刻一过,果然如谢九闲所说,码头上涌来一大批刚卸完香料船的工人。他们身上沾着浓烈的香料味——肉桂、八角、茴香,混合着汗味,形成一种奇特而冲鼻的气味。
这些工人一下工就直奔吃食摊子,嘴里嚷着“嘴里没味,来点清爽的”。
姜穗岁的摊子瞬间被围得水泄不通。
五个大陶碗很快见底。
最后一个客人端着荷叶包离开时,申时刚过。
姜穗岁擦擦汗,开始数钱。
一五一十,十五二十……
陈石头蹲在旁边,眼睛亮得像星星:“姐,今天赚了多少?”
姜穗岁数完最后一把,抬起头,眼里有光:“两百三十七文。”
扣除给刘管事的二十文(虽然退回来了,但她算成本时还是算进去了),净赚两百一十七文。
是昨天的两倍。
她握着一把铜钱,掌心被棱角硌得生疼,心里却像有什么东西破土而出。

那是希望。
实实在在的,能攥在手里的希望。
“收摊吧。”她站起身,开始收拾东西。
五个空碗擦干净,竹筐整理好。她特意留了一碗凉拌马齿苋——用干净的荷叶包好,放在篮子里。
那是给谢九闲留的。
虽然不知道他会不会来取,但答应了,就得留着。
收拾妥当,她和陈石头准备离开。
茶水棚的老板娘走过来,塞给她两个热腾腾的馒头:“姑娘,拿着路上吃。今天……多亏了谢九爷。”
姜穗岁接过馒头:“大姐,谢九爷他……到底是什么人?”
老板娘看了看四周,压低声音:“他啊,在码头这边有点面子。听说早些年帮过漕帮一个大忙,具体啥忙没人知道。反正从那以后,码头这边三教九流的人,见了他都客气三分。”
漕帮?
姜穗岁心头一震。
那可是掌控漕河运输的江湖势力,手眼通天。
谢九闲怎么会和漕帮扯上关系?
“反正啊,”老板娘拍拍她的手,“有他照应着,刘大棒槌不敢再找你麻烦。你安心做生意就是。”
姜穗岁点点头,道了谢,和陈石头一起离开码头。
回程的路上,她一直沉默。
脑海里反复回放今天发生的事:谢九闲的出现,刘管事的退缩,工人们的声援,还有老板娘那句“漕帮”。
这个看似懒散的谢九爷,背后到底藏着什么样的故事?
快进城时,陈石头忽然说:“姐,谢九爷人挺好的。”
姜穗岁回过神:“嗯?”
“他帮咱们,又不图什么。”陈石头挠挠头,“我姑婆总说他心思深,可我觉得……心思深的人,不一定就是坏人。”
这话说得很孩子气,却让姜穗岁心里一动。
是啊。
心思深,不一定就是坏人。
也许,只是经历过太多,不得不把真实藏在深处。
回到巷子时,天色已近黄昏。
姜穗岁先把陈石头那份工钱结了——今天给了五文。陈石头推辞不过,红着脸收下,说明天还来。
然后她去了陈阿婆家。
老人正在院里晾晒洗好的野菜——是姜穗岁留在家里的那些,她又全给处理好了。
“回来了?”陈阿婆抬眼,“今天怎么样?”
姜穗岁把竹筐放下,从怀里掏出钱袋,把铜钱全倒在石桌上。
哗啦啦一片响。
陈阿婆看着那堆钱,眼神动了动:“卖完了?”
“卖完了。两百三十七文。”姜穗岁顿了顿,“刘管事今天又来找茬,要涨到五十文,被谢九爷挡回去了。”
陈阿婆眉头一挑:“谢九闲出手了?”
“嗯。”
老人沉默片刻,叹了口气:“那小子……倒是念旧情。”
姜穗岁心头一跳:“阿婆,谢九爷和我家……”
“没什么。”陈阿婆摆摆手,打断她,“都是陈年旧事,不提也罢。”她看着那堆钱,“钱你收好。明天还去?”
“去。”姜穗岁点头,从钱里数出三十文推过去,“阿婆,这是今天的工钱和菜钱。”
陈阿婆这次没推辞,收了钱,却又从自己怀里掏出个小布袋,推回来:“这个你拿着。”
姜穗岁打开一看,是半袋干辣椒,红艳艳的。
“我娘家种的,自己晒的。比你今天买的那种香。”陈阿婆说,“辣子拌菜,提味。但记住了,少放,一点点就行。”
姜穗岁鼻子一酸:“谢谢阿婆。”
“谢什么。”陈阿婆摆摆手,眼神却看向院外,“天快黑了,回去吧。对了——”
她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
“谢九闲要是来取菜,你……客气点。那孩子不容易。”
姜穗岁点头:“我明白。”
她收好钱和辣椒,提起篮子——里面还有那包留给谢九闲的凉拌菜。
回到自家院子,她先去看豆芽。
掀开湿布,竹筛底下的黄豆已经冒出了细小的白芽,像无数只探出头来的小蝌蚪,挤挤挨挨的,生机勃勃。
她小心地给豆芽换了水,重新盖好布。
然后开始准备晚饭。
香椿芽炒鸡蛋——最嫩的几簇切碎,打两个鸡蛋,热油下锅,刺啦一声,香气炸开。那种霸道而独特的香气,瞬间弥漫了整个灶房。
又煮了碗野菜汤,就着老板娘给的馒头,一顿简单的晚饭。
饭后,她坐在窗边,翻开册子。
炭笔在纸上写:
今日收入:237文
支出:工钱5文,摊位费20文(未付),辣子5文
净利:207文
总积蓄:364文
明日安排:
寅时:与石头挖野菜(多挖灰灰菜、蒲公英)
辰时:与阿婆处理野菜
午时:拌菜,加辣子试味
未时:码头摆摊
另:豆芽明日可再发一天,后日可用
写完,她停笔。
窗外,暮色完全降临。
巷子里传来归家的脚步声,妇人唤孩子的声音,还有谁家在炒菜,锅铲碰撞,油香飘散。
寻常的市井黄昏。
姜穗岁看着窗外,忽然想起谢九闲今天说的那句话:“码头这碗饭,是大家一块儿吃的。”
她当时没完全明白,现在想想,那或许是一种生存智慧:在这片糙砺的市井里,没有人能独善其身。你帮别人,别人才会帮你。
就像陈阿婆帮她择菜。
就像老板娘帮她吆喝。
就像谢九闲帮她挡下刘管事。
也像她,愿意留下一碗菜,等一个未必会来取的人。
正想着,院门外传来叩门声。
很轻,三下。
姜穗岁心头一跳,起身去开门。
门外站着谢九闲。
暮色里,他的青袍颜色更深了,几乎融进夜色。只有脸上还残留着一点天光,眉眼在昏暗里显得格外清晰。
“姜姑娘。”他声音懒洋洋的,“我来取菜。”
姜穗岁侧身:“九爷请进。”
谢九闲走进院子,目光在院里扫了一圈,最后落在窗边石桌上那本摊开的册子。他只看了一眼就移开视线,像是什么都没看见。
姜穗岁快步走进灶房,拿出那包用荷叶包好的凉拌菜。
“还温着。”她递过去。
谢九闲接过,打开荷叶一角闻了闻,笑了:“香。手艺没退步。”
他顿了顿,又从怀里掏出个小油纸包,递过来:“这个,给你。”
姜穗岁接过,打开一看,是几块琥珀色的……冰糖?
“南边来的船带来的。”谢九闲说,“拌豆芽时放一点,能提鲜。”
姜穗岁怔住了。
冰糖在这个时代是稀罕物,比白糖还贵。这几块,少说也要二三十文。
“九爷,这太贵重了……”
“不贵重。”谢九闲打断她,语气随意,“别人送的,我吃不完。你用得着,就拿着。”他看着她,“豆芽快能吃了?”
“后天就能吃。”
“那正好。”谢九闲笑了笑,“后天我来尝尝你的凉拌豆芽。”
说完,他转身往外走。
走到院门口时,他忽然停住,回头。
暮色完全笼罩下来,他的脸在昏暗里模糊不清,只有声音清晰地传来:
“姜姑娘。”
“嗯?”
“明天我去茶肆。你要是遇到麻烦,让人去茶肆找我。”
这话说得平静,却像一颗石子投入姜穗岁心湖。
她张了张嘴,想说谢谢,想说不用麻烦,但最终只说出一个字:
“……好。”
谢九闲点点头,迈出门槛。
青袍身影融进夜色,很快消失。
姜穗岁站在院门口,手里握着那包冰糖。
糖块在掌心硌着,凉凉的,却好像有温度从指尖一直传到心里。
她关上门,走回屋里。
点亮油灯,昏黄的光晕照亮简陋的小屋。
她把冰糖小心收好,然后坐在窗边,继续看那本册子。
炭笔在纸上顿了顿,然后添上一行:
谢九爷:冰糖一包,人情一份。
写完,她看着这行字,久久没有动。
窗外,夜色深沉。
远处传来打更声。
梆——梆——梆——
三更了。
该睡了。
她吹熄油灯,躺上床。
黑暗中,脑海里反复浮现谢九闲最后那个回头的侧影。
还有他说的那句话:“明天我去茶肆。你要是遇到麻烦,让人去茶肆找我。”
这话,像一句承诺。
也像一个谜。
他到底是谁?
为什么会这样帮她?
想着想着,困意袭来。
在沉入梦乡前,她迷迷糊糊地想:
后天,他真会来尝豆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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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末悬念】
夜色最深时,谢九闲坐在自家小院二楼的窗前。
桌上摆着那包荷叶包着的凉拌菜。他打开,用手捏起一点送进嘴里。
咀嚼。
蒜香、醋香、野菜的清新,在舌尖交织。
他眯起眼。
然后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条——是黑影傍晚时送来的。
纸条上只有一行字:
王大力昨夜输光,今早借了印子钱。债主:顺来赌坊,东家姓胡,漕帮小头目。
谢九闲看着这行字,手指在桌上轻轻敲击。
一下,两下,三下。
然后他端起凉水,把纸条浸湿,揉烂,扔进墙角火盆。
火光腾起,映亮他半边脸。
那张总是漫不经心的脸上,此刻没有任何表情。
只有眼底深处,有什么东西,像暗流一样缓缓涌动。
窗外,月色被云层遮蔽。
整个巷子沉入黑暗。
只有远处姜家小院的窗纸上,还隐约透出一点微光——是姜穗岁睡前忘了完全吹熄的油灯芯,还在苟延残喘地亮着。
像黑暗中,最后一点不肯熄灭的火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