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青云宗的山路,李天弃走了整整三天。
起初他还能用缩地符赶路——那是玄真塞在包袱里的三张保命符之一,黄纸朱砂,叠成三角状,用红绳系着。玄真只说“危急时用”,却没详细说明用法。李天弃在第二天晌午试了一张,按照师父教的基础法诀注入真气。符箓瞬间燃烧,化作一团黄光将他包裹,下一刻天旋地转,仿佛被扔进了一个急速旋转的滚筒里。五脏六腑都错了位,眼前光影乱窜,耳边是尖锐的呼啸声。等黄光散去,他已站在三十里外的一处山坳里,落地时双腿一软,“哇”地吐了出来,把早上吃的干粮全交代了。吐得稀里哗啦后,他瘫坐在路边石头上,脸色苍白如纸,这才明白为什么师父说“保命时用”——这滋味,确实只有逃命时才值得忍受。
于是他老老实实靠两条腿走。青云宗所在的云梦山脉绵延千里,山道崎岖,有些地方根本没有路,只能在乱石和灌木间穿行。好在炼气四层的修为让他体力远超常人,一天能走八十里山路,且气息悠长,不知疲倦。夜晚就找山洞或树洞歇息,生一堆篝火,烤些野果充饥。山间有野兽,但感受到他身上的灵力波动,大多远远避开。只有一次,一只吊睛白额虎在深夜靠近,绿油油的眼睛在黑暗中如两盏鬼火。李天弃本想拔剑——包袱里有玄真给的一柄青钢剑,虽非法器,却也锋利。但转念一想,运转《混元道经》,将一缕真气外放。那老虎感受到修士威压,低吼一声,转身消失在密林中。
这三天里,李天弃想了很多。想青云宗摇光峰上的松涛,想药圃里三百多种灵草,想玄真师父花白的胡须和深不可测的眼神。更多的时候,想自己这十七年的人生:永宁城破庙里的寒冷,乞讨时路人的白眼,被地痞殴打时的屈辱...还有那个雨夜,玄真如仙人般降临,问他“可愿随我修行”。一切像一场梦,却又真实得能触摸到体内流转的真气。
第四天黄昏,终于看见人烟。
翻过最后一道山梁,眼前豁然开朗。山脚下有个小镇,依河而建,青石板路被夕阳镀上一层金边,白墙黑瓦的房屋错落有致,家家户户屋顶升起袅袅炊烟,在暮色中交织成温暖的图画。镇口有棵老槐树,树下立着一块斑驳的石碑,刻着三个大字:青石镇。字迹已有些模糊,但苍劲的笔力犹存,想来立碑已有百年。

走近镇子,能听见市井的喧闹:小贩的叫卖声,孩童的嬉笑声,酒馆里传出的猜拳行令声。空气中有饭菜香、酒香、还有不知哪家铺子飘出的糕点甜香。这一切对李天弃来说既熟悉又陌生——熟悉的是人间烟火气,陌生的是自己如今的身份。三个月前,他还是个乞丐;三个月后,他已是炼气四层的修士,虽只是修真界最底层的存在,但在凡俗世界,已能开碑裂石、踏水而行。
他在街边找了个面摊坐下。摊子很简陋,两张方桌,几条长凳,灶台上架着一口大锅,热气腾腾。老板是个笑眯眯的中年人,系着油腻的围裙,正熟练地捞面。
“老板,一碗阳春面。”
“好嘞!”老板应得响亮,很快端上一大碗热气腾腾的面条。汤是骨头熬的,清而不寡,面上铺着几片青菜,撒着翠绿的葱花,香气扑鼻。李天弃深深吸了口气,拿起竹筷——这简单的食物,比青云宗的灵米灵菜更让他觉得踏实。
刚吃两口,就听见街对面传来呵斥声。
“小贱人!还敢跑!”
李天弃抬头看去。一个穿着锦缎的少年,约莫十八九岁,面色浮白,眼袋发青,一看就是纵欲过度的纨绔子弟。他带着两个膀大腰圆的家丁,正围着一个姑娘。那姑娘约莫十六七岁,荆钗布裙,洗得发白的蓝色衣裙上打着补丁,但掩不住清丽容颜——瓜子脸,柳叶眉,一双杏眼此刻含着泪,如秋水蒙雾。她脸色苍白,怀中紧紧抱着一个青布包袱,指节都攥得发白。
“赵公子,求您放过我吧...”姑娘声音发颤,带着哭腔,“那玉佩真是家传之物,是娘亲留给我的唯一念想,不能卖...”
“本公子看上的东西,没有得不到的。”赵公子伸手去抢包袱,手指几乎碰到姑娘的手腕,“再说了,给你十两银子还不够?你这破玉佩,当铺最多给五两!”
“不是钱的问题...”姑娘后退,背已抵到墙角。
周围渐渐聚起围观的人,但都指指点点,没人敢上前。有人低声议论:“又是赵家少爷...”“这姑娘倒霉,被这纨绔盯上...”“赵家是青石镇大户,连镇长都要给三分面子...”
李天弃皱眉。若在以前,他断不敢管这种闲事——永宁城的经验告诉他,管闲事的下场往往很惨。但如今...他感受着体内流转的真气,丹田处那团温热的气旋缓缓转动,四肢百骸充满力量。炼气四层的修为在修真界不算什么,在凡俗江湖却已是高手。青云宗基础拳法他练了三个月,虽未实战,但玄真说过:“我青云宗弟子,遇不平事,当拔剑。”
他放下筷子,铜钱压在碗底,走到街对面。
“住手。”
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李天弃下意识用了一丝真气,让声音穿透嘈杂。人群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看向这个突然出现的少年。他穿着普通的青布衣衫,背着个旧包袱,看起来像个赶路的书生,但眼神沉静,站姿挺拔,自有一股不凡气度。
赵公子打量着他,从头发看到脚底,嗤笑一声:“哪来的乞丐?滚开!别碍着本公子办事!”
“光天化日,强抢民女,还有王法吗?”李天弃说这话时自己都想笑——他当乞丐那些年,最不信的就是王法。永宁城的衙役收保护费时,可从没讲过王法。
“王法?”赵公子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在青石镇,我赵家就是王法!我爹是镇首富,我舅舅在县衙当主簿!你算什么东西?”
他一挥手:“给我打!打残了扔出镇子!”
两个家丁扑上来。他们确实练过些拳脚,膀大腰圆,拳头带着风声。但在李天弃眼中,他们的动作慢得像蜗牛,浑身都是破绽。他甚至没动用真气,只用了青云宗基础拳法中的“云手”——这是玄真教的第一套拳法,讲究以柔克刚,借力打力。左手一拨,右侧家丁的拳头偏了方向;右手一带,左侧家丁收势不住。两人撞在一起,“砰”的一声,摔了个七荤八素,半天爬不起来。
围观人群发出惊呼。赵公子脸色一变,后退两步:“练家子?报上名来!哪个门派的?”
“无名小卒。”李天弃走到姑娘身边,隔在她和赵公子之间,“姑娘没事吧?”
“多...多谢公子。”姑娘抬眼看他,眼中还含着泪,长长的睫毛上挂着泪珠,如带雨梨花。四目相对时,李天弃心中一跳——他在市井长大,见过形形色色的女子:泼辣的卖菜大娘,风尘的青楼女子,矜持的富家小姐...但这样的眼神,清澈中带着倔强,脆弱中藏着坚韧,像风雨中不肯低头的小草。
“我们走。”赵公子狠狠瞪了李天弃一眼,眼神怨毒如毒蛇,“小子,我记住你了。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他撂下江湖狠话,带着踉跄爬起的家丁悻悻离去,围观众人赶紧让开一条路。
姑娘这才松了口气,身子晃了晃,差点摔倒。李天弃下意识扶住她的胳膊,触手纤细,能感觉到她在微微发抖。她站稳后,退后半步,对李天弃深施一礼,动作标准得像是大家闺秀:“小女子林婉儿,谢过公子救命之恩。”
“举手之劳。”李天弃摆摆手,“林姑娘怎么惹上这种人的?”
林婉儿眼圈又红了,低头看着怀中的包袱:“我本是百里外林家村人,父母早逝,来青石镇投奔舅舅。路上盘缠用尽,走了五天,鞋都磨破了...今日刚到镇上,想找家当铺典当家传玉佩,换些钱买身干净衣裳去见舅舅。谁知在当铺门口被赵公子看见,他非要强买,一路追到这里...”
“你舅舅呢?没去寻他?”
“寻了...”林婉儿声音哽咽,“邻居说,舅舅上月病故了,舅母改嫁去了外地...如今我无处可去,本想卖了玉佩凑路费回乡,现在连玉佩也差点不保...”
说着,她打开包袱一角,露出一枚玉佩。玉佩是羊脂白玉,雕成莲花状,工艺精致,但边缘有细微裂纹,显然有些年头了。玉质温润,在暮色中泛着淡淡光晕,一看就不是凡品。
李天弃沉默。这世道,苦命人太多了。他自己就是其中之一,只是运气好些,遇到了玄真。他从怀中摸出钱袋——玄真给了五两碎银,一路省吃俭用,还剩四两多。他取出一两,又想了想,再加了一两:“这些你先拿着,找个客栈住下,吃饱饭,再从长计议。”
“这怎么使得...”林婉儿连连摆手,眼泪终于掉下来,“公子救命之恩尚未报答,怎能再收您的钱...”
“就当借你的。”李天弃不由分说塞给她,触到她冰凉的手指,“前面有家悦来客栈,看起来还算干净。你先住下,明日再做打算。”
林婉儿咬了咬嘴唇,嘴唇被她咬得发白。她抬头看着李天弃,眼中情绪复杂:感激、羞愧、无助,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依赖。“公子高姓大名?他日定当偿还。”
“李天弃。”他说出这个名字时,忽然想起玄真曾说过的一段话。那是在摇光峰顶,师徒二人看云海翻腾时,玄真忽然道:“‘天弃’二字,未必是‘天弃之人’。天者,自然也;弃者,舍也。可解作‘天赐之弃’——弃浮华而取本真,弃虚妄而求大道。”当时他不甚明白,此刻却隐约有些感悟。
“李公子...”林婉儿又施一礼,这次腰弯得更深,“大恩不言谢。婉儿铭记在心。”
看着她走进悦来客栈的背影——单薄的身子在暮色中显得格外孤单,包袱紧紧抱在胸前,脚步有些虚浮——李天弃摇摇头,回到面摊。面已经凉了,汤上凝了一层油花,但他吃起来依然香甜。这是他用自己能力帮助的第一个人,虽然只是凡俗小事,却让他心中涌起一种奇异的满足感。
这大概就是玄真说的“道在红尘”吧。他想。
吃完面,他也要找地方住下。青石镇不大,但江湖路长,今夜好好休息,明日再决定去向。只是不知为何,林婉儿那双含泪的杏眼,总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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