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李天弃是被饿醒的。
胃里像有只手在抓挠,空荡荡的疼。他蜷缩在草堆里,先摸了摸胸口——七个铜板还在,硬硬的硌着皮肉。然后他想起什么,翻身爬起,看向昨夜玄真坐过的地方。
三枚铜钱依然嵌在青砖里,在晨光中泛着暗金色的光。
李天弃蹲下身,用手指去抠。铜钱纹丝不动,像是与砖石长成了一体。他找来半块碎瓦片,沿着铜钱边缘小心地撬。瓦片“啪”地断了,铜钱却连晃都没晃一下。
“怪事。”他嘟囔着,肚子又叫了一声。
庙外雪停了,阳光照在积雪上,刺得人眼睛发疼。
一夜大雪,永宁城变成了银白的世界。屋檐下垂着冰凌,长的足有尺余,在阳光下晶莹剔透。街上的积雪被早起的行人踩出杂乱的脚印,车辙碾过的地方化成泥水,又很快冻成冰碴。
李天弃走到街口包子铺前。铺子刚开张,蒸笼冒着白汽,肉包子的香味飘出老远。他咽了口唾沫,摸出两个铜板。
“两个菜包。”
老板娘是个胖妇人,系着油渍斑斑的围裙。她瞥了李天弃一眼,从最底层的蒸笼里拿出两个最小的包子——皮厚馅少,一看就是昨天剩下的。用油纸随便一包,递过来时还嘟囔:“大清早的,晦气。”
李天弃也不计较。他靠在墙根,背对着风,小口小口地吃。包子是温的,不是热的,菜馅有些发酸。但他吃得很仔细,连掉在油纸上的碎屑都捡起来放进嘴里。
两个包子下肚,那股抓心挠肝的饿劲总算缓了些。他舔了舔嘴唇,想着要是肉包子该多香。
“听说了吗?昨晚城南张员外家闹鬼!”
几个路人围在茶摊前,声音压得低,却掩不住兴奋。
“可不是!我家就在隔壁巷子,半夜听见张家小姐尖叫,那声音凄厉的...吓得我婆娘直往被窝里钻。”
“说是看见白衣女鬼在院子里飘,头发老长,脸白得像纸...”
“张员外今天一早就去城隍庙请道士了,听说要做法事三天。”
李天弃竖起耳朵听着,心里却想起玄真昨夜那神出鬼没的身手——踏雪无痕,来去如风。那要是鬼,也该是个好鬼吧?至少请他吃了白面馒头。
一整天,他都有些心神不宁。
在街上晃荡,讨来的铜板比往日还少——只有五个。卖糖人的老头看他可怜,给了半块糖饼;肉铺伙计扔给他一根没肉的骨头,他啃了半天,只尝到一点咸味。
傍晚回到破庙,夕阳把雪地染成橘红色。庙里比外面还冷,篝火早已熄灭,只剩一堆灰白的余烬。
他又蹲在那三枚铜钱前。这次他没去撬,只是盯着看。铜钱在暮色中显得格外沉静,边缘的轮廓被光影勾勒得清晰。
忽然,他心念一动,伸出手指轻轻碰了碰最中间那枚。
“咔。”
极轻微的一声,铜钱自己从砖里跳了出来,落在他掌心。接着是第二枚、第三枚,三枚铜钱整整齐齐排在他手心里。
翻过来,铜钱背面不知何时多了一行小字,刻得极细,却清晰可辨:“心诚则灵。”
李天弃盯着那四个字看了很久。字是篆体,他本来不认得,但奇怪的是,一眼看去就明白了意思。就像早就认识,只是暂时忘了,现在又想起来了。
他站起身,从怀里掏出玄真给的玉佩。玉佩温润,云纹在昏暗的光线中仿佛在流动。
真的要捏碎吗?捏碎了,就回不来了。不捏碎,明天还是讨饭,后天还是讨饭,一辈子都是讨饭。
他想起了爹娘——其实他根本不记得爹娘的样子。老乞丐说,捡到他的时候,他裹在一床破棉被里,放在城隍庙门口,冻得嘴唇发紫。被子里有半块玉佩,就是现在他手里这块的另一半。老乞丐不识字,就叫他“天弃”,意思是老天爷都不要的孩子。
“我要不要你,得问问我自己。”李天弃低声说。
他捏住玉佩,用力一握——肌肉绷紧,指节发白。
玉佩没有碎。
再用力,额头上青筋都冒出来了。玉佩依然完好无损,连条裂缝都没有。
李天弃愣了愣,忽然想到昨夜玄真说的话:“若想通了,三日内捏碎此玉。”
想通了...怎么才算想通?
他闭上眼睛,不再用力去捏,而是回想。回想玄真道士的样子:竹冠,青布道袍,洗得发白但干干净净;温润的声音,像山涧里的泉水;递过来的白面馒头,还冒着热气;葫芦里的水,清甜中带着说不清的香气...
他想,如果跟着道士走,是不是每天都能吃上白面馒头?是不是不用再挨冻受饿?是不是能学那种让铜钱嵌进砖里的本事?
然后他又想得更深些:学了本事之后呢?像说书先生讲的剑仙那样,御剑飞行,行侠仗义?还是像玄真说的,点石成金,长生不老?
最后他想到了最深处:我要去找爹娘。不是去问他们为什么不要我——其实他早就知道答案,穷人家养不起孩子,扔了是常事。他是想去看看,他们长什么样,过得好不好。如果过得不好,他学了本事,能不能帮帮他们?
这些念头像水一样流过心里,清澈见底。
“咔嚓。”
一声轻响,很轻,像折断一根枯草。
李天弃睁开眼。玉佩在他掌心化为粉末,细如尘埃,却并不散落,而是悬空凝聚,缓缓旋转,形成一个巴掌大小的太极图。阴阳鱼游动,黑白交替,转了三圈后,化作一缕青烟,消散在空气中。
半柱香的时间,很短,又很长。
李天弃坐在草堆上,数着自己的心跳。数到第二百七十八下时,庙门外传来脚步声。
不是昨夜那种极轻极稳的踏步声,而是普通的脚步声,踩在积雪上咯吱作响。但李天弃知道,是玄真来了——他能感觉到,就像冬天里突然吹来一阵暖风。
门被推开,玄真站在门口,还是那身青布道袍,竹冠上落着几片未化的雪花。他笑意盈盈,眼睛在昏暗的庙里亮得像星星。
“小友想通了?”
“我想学真本事。”李天弃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草屑。他站得笔直,这是老乞丐教他的:跟人说话要站直了,别弯腰驼背,显得没骨气。
玄真走进来,随手关上门,寒风被挡在外面。“想学什么真本事?”
“能让我不挨饿不受冻的本事。”李天弃说,“能让我找到爹娘的本事。能...”他顿了顿,“能像道长这样,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本事。”
玄真笑了:“胃口不小。不过——”他收敛笑容,正色道,“修行之路,艰难险阻远超你想象。挨饿受冻是常事,挑水劈柴是功课,读经打坐是日常。而且一入道门,便与红尘有隔,往日种种,皆成云烟。你可想清楚了?”
“我想清楚了。”李天弃说,“但我有两个条件。”
“哦?”玄真挑眉,“说说看。”
“第一,我不当和尚道士。”李天弃脸有点红,声音却坚定,“我还要娶媳妇,生娃娃,给我老李家传香火。”
玄真哈哈大笑,笑声在破庙里回荡:“好!道门修行,本就不禁婚嫁。道士娶妻生子者自古有之,龙虎山天师府代代相传,便是明证。还有呢?”
“第二,学了本事,我要去找我爹娘。”李天弃盯着玄真的眼睛,“我不怪他们扔了我,但我想看看他们长什么样,过得好不好。如果过得不好,我想帮帮他们。”
玄真沉默下来。庙里很静,能听见外面风吹过屋檐的呜咽声。许久,他才缓缓开口:“寻亲访故,人之常情。只是——”他话锋一转,“缘分到时,自会相见。若缘分未到,强求反而生祸。你可能明白?”
“我明白。”李天弃说,“但我要去找。找不找得到,是老天的事;找不找,是我的事。”
玄真眼中闪过一丝赞赏:“好一个‘我的事’。可还有疑问?”
李天弃想了想,问出那个憋了一天的问题:“道长为何选我?永宁城乞丐不止我一个,孩子也不止我一个。为什么是我?”
玄真没有立刻回答。他走到窗边,看着窗外渐暗的天色。雪又开始下了,细碎的雪沫在风中打着旋。
“三十年前,”他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回忆的悠远,“贫道云游至此,也是这样一个雪夜。行至城隍庙,听见婴儿啼哭。循声找去,见一婴儿被弃于风雪中,裹着破棉被,小脸冻得发紫。”
李天弃心跳加快。
“本欲施救,却见一对年轻夫妇匆匆赶来。那妇人抱起婴儿,紧紧搂在怀里,眼泪滴在孩子脸上。男子脱下外衣裹住母子,三人匆匆离去。”玄真转过身,看着李天弃,“贫道本已转身要走,却见雪地上有东西闪光——是半块玉佩,从婴儿襁褓中掉出来的。”
他从怀中取出半块玉佩。玉质温润,云纹细腻,与李天弃捏碎的那块材质完全相同。断口处呈不规则形状,但能看出来,如果拼上另一半,该是一个完整的圆形。
“你是说...”李天弃声音发颤。
“贫道捡起这半块玉,本想追上去归还,但那一家三口已消失在巷口。”玄真将半块玉递过来,“后来多方打听,知那对夫妇姓李,是从南边逃荒来的,在永宁城住了不到半年就走了。至于孩子...有人说病死了,有人说送人了,也有人说,扔在城西破庙了。”
李天弃接过半块玉。玉触手生温,仿佛还带着三十年前的体温。他翻来覆去地看,云纹的走向,玉质的纹理,都那么熟悉。
“这三十年,贫道每年腊月都会来永宁城,在破庙住一夜。”玄真说,“直到昨夜,终于等到玉佩的另一半发光。”
“发光?”
“你捏碎玉佩时,这半块也在发光。”玄真指了指他手中的玉,“双玉本是一体,相隔再远,亦有感应。此乃天意,也是缘法。”
李天弃握紧半块玉,玉的边缘硌着掌心。“那道长知道...我爹娘现在在哪吗?”
玄真摇头:“天机不可尽泄。况且,贫道也确实不知。三十年前一面之缘,如今早已物是人非。你只需知道,你我确有缘法,此缘起于三十年前那个雪夜,续于昨夜,至于未来...”他顿了顿,“未来在你脚下。”
庙里又陷入沉默。篝火的余烬偶尔爆出一点火星,明灭不定。
“走吧,”玄真忽然说,“山门路远。”
“现在就走?”李天弃看了看外面,天已经全黑了,雪越下越大。
“修行之人,说走就走。”玄真伸出手,“可还有东西要拿?”
李天弃环顾破庙。草堆,破麻袋,几个捡来的破碗...没什么值得带的。他摇摇头,忽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掏出那十个铜板——七个讨来的,三个玄真给的。
“这个...”他递过去。
玄真笑了:“留着吧。入山门后,这些俗物便无用了,但留着做个念想也好。”
李天弃收回铜板,小心包好,塞回怀里。然后他伸出手,握住玄真的手。
那只手温暖干燥,像昨夜按在他额头时一样。
一步踏出庙门。
李天弃只觉眼前一花,景物飞速倒退。破庙的轮廓模糊成一片影子,街道、房屋、城墙都变成流动的线条。风声在耳边呼啸,却不是寻常的风,而是某种锐利的、切割空气的声音。他吓得闭上眼睛,感觉身体轻飘飘的,像一片叶子被狂风卷起。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瞬,也许是很久,风声停了。
“睁眼。”玄真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李天弃睁开眼,发现自己站在一座亭子里。亭子是石砌的,有些破旧,匾额上写着“十里亭”三个字。亭外是官道,道旁立着界碑,上面刻着:永宁城界。
回头望去,永宁城的轮廓在夜色中只剩下模糊的影子,城墙上的灯火如豆,在风雪中明灭不定。
“这...这是仙法?”李天弃声音发颤,不知是冷还是惊。
“缩地成寸,小道尔。”玄真放开他的手,“初学修士,日行百里便算不错。修为精深者,一步千里亦非难事。不过——”他话锋一转,“接下来的路,得靠脚走。”
“为什么?”李天弃不解,“道长不是会仙法吗?”
“修行,先从脚下开始。”玄真走出亭子,踏上官道,“脚踩大地,方能感知地脉;步行千里,方能体悟天道。若一味依赖法术,便如婴儿学步时总让人抱,永远学不会自己走路。”
李天弃似懂非懂,但还是跟了上去。
雪还在下,官道上积雪半尺深。玄真走得不快,步子却稳,每一步都踩得扎实。李天弃跟在后面,深一脚浅一脚,不一会儿就气喘吁吁。
“调整呼吸。”玄真头也不回地说,“三步一吸,三步一呼。吸气时想‘清气上升’,呼气时想‘浊气下降’。”
李天弃试着照做。起初别扭,但走了一里多地后,渐渐找到节奏。呼吸匀了,脚步也轻了些,虽然还是累,但不像刚才那样上气不接下气了。
“道长,我们要去哪?”他问。
“云梦山,白云观。”玄真说,“此去三千里,步行需两月。但贫道带你走的是近路,翻山越岭,穿林过涧,二十七日可到。”
“二十七天...”李天弃算了算,今天腊月二十四,到山门时该是正月二十了。
“这二十七天,便是你的第一课。”玄真说,“学如何野外生存,如何观天辨向,如何识草认药,如何...做人。”
第一夜,宿在荒郊。
玄真找了一处背风的山崖,崖下有个浅洞,勉强能容两人。他让李天弃去捡柴,自己从袖中取出火折子——不是寻常的火折子,而是竹筒状,打开盖子轻轻一吹,便冒出稳定的火苗。
“这是阳火符,”玄真解释,“以朱砂画符于竹筒内,引天地阳气为火,风吹不灭,雨打不熄。等你学会画符,也给你做一个。”
篝火生起,驱散了寒意。玄真又从袖中取出干粮——不是馒头,而是某种淡黄色的饼,巴掌大小,硬邦邦的。
“这是行军饼,用小米、黄豆加盐烤制,耐储存,顶饿。”他掰了一半给李天弃,“泡水吃,别干啃,硌牙。”
李天弃接过饼,掰了一小块放进嘴里,果然硬得像石头。他拿出水囊——是玄真给他的,皮质,能装三斤水。倒了些水在破碗里,把饼泡软了,慢慢吃。
饼没什么味道,只有咸味和豆腥味,但吃下去后,胃里确实踏实了。
“道长袖子里怎么什么都有?”李天弃好奇。
“此乃袖里乾坤,储物法术的一种。”玄真笑道,“不过你现在学不了,得先筑基。筑基之后,开紫府,凝神识,方能修炼储物之法。”
李天弃听得云里雾里,但记下了这些词:筑基,紫府,神识。
睡前,玄真教他认星星。
“那是北斗七星,勺柄指向东,便是春天;指向南,是夏天;指向西,是秋天;指向北,是冬天。如今勺柄指北,正是寒冬。”
“那颗最亮的,是北极星。迷路时找它,永远指北。”
“那一片模糊的,是银河。传说那是王母娘娘用金钗划出的天河,隔开牛郎织女...”
李天弃仰头看着星空。在永宁城时,他也常看星星,但城里灯火多,星星显得稀疏。在这荒郊野外,星空格外璀璨,银河如练,繁星如沙,看得他眼花缭乱。
“睡吧。”玄真说,“明日要过落鹰涧,那地方可不好走。”
第二十七天,黄昏。
李天弃站在一座山崖上,望着眼前的景象,张大了嘴。
云海在脚下翻腾,夕阳将云层染成金红色。远处,群山如黛,层峦叠嶂,最高的那座山峰直插云霄,山顶积雪皑皑,在夕阳下闪着金光。山峰半腰处,隐约可见一片建筑,青瓦白墙,飞檐翘角,云雾缭绕其间,宛如仙境。
“那便是白云观。”玄真站在他身旁,青布道袍在风中猎猎作响,“云梦山主峰,海拔三千丈。观中弟子三百,长老七人,掌门便是贫道的师兄,道号玄明。”
李天弃看得痴了。他这辈子见过最高的建筑是永宁城的钟楼,三层,十丈高。而眼前这座山,怕是有一百个钟楼那么高。
“我们...怎么上去?”他咽了口唾沫。山道蜿蜒,如一条细线挂在峭壁上,有些地方几乎是垂直的。
“走上去。”玄真说,“白云观有三条路:前山大道,供香客行走;后山小径,供弟子采药;还有一条,是修行路,便是眼前这条。”
他指着那条最险的:“此路名‘问心路’,长九百九十九阶,阶阶有考验。新入弟子,须独自走完此路,方算正式入门。”
李天弃腿有些发软。
“怕了?”玄真问。
“有点。”李天弃老实承认。
“怕就对了。”玄真笑了,“修行之人,不是不知怕,而是明知怕,还要往前走。走吧,天黑前到第一阶。”
他率先迈步。李天弃深吸一口气,跟了上去。
这二十七天,他学会了太多东西:
如何用燧石打火——玄真说,等他能不用燧石,单凭摩擦生火时,便算过了第一关。
如何辨别野果——哪些能吃,哪些有毒,哪些能入药。他记得最清楚的是“蛇莓”,红艳艳的很好看,但有毒,吃了会肚子疼。
如何通过苔藓辨认方向——苔藓多长在北面。
如何包扎伤口——他被荆棘划伤过,玄真教他用草药捣碎敷上。
如何观天象——朝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月晕而风,础润而雨。
还有认字读经。每天晚上,篝火旁,玄真都会教他认字。从《道德经》开始,每天三五句。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他磕磕绊绊地读。
“不懂就问。”玄真拨弄着火堆。
“这‘道’到底是什么?”
玄真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指向篝火:“你看这火。火是道吗?不是。但火燃烧的过程,火温暖你我的事实,这其中的规律、变化、作用,便是道的一丝体现。”
又指向夜空:“你看这星。星是道吗?不是。但星辰运行,四季更替,昼夜交替,这其中的秩序、法则、恒常,也是道的一丝体现。”
再指向李天弃自己:“你是道吗?不是。但你活着,呼吸,思考,成长,这其中的生机、变化、潜能,同样是道的一丝体现。”
李天弃似懂非懂。
“道,不可说,不可名,只能悟。”玄真说,“有人悟了一辈子,只悟到皮毛;有人一朝顿悟,便窥见真谛。不急,修行百年,能懂一句,便是造化。”
现在,站在问心路前,李天弃忽然想起这些话。
他抬头望着高耸入云的山峰,云雾缭绕的石阶,还有石阶尽头那若隐若现的道观。
然后他迈出了第一步。
脚踩在石阶上,冰凉坚硬。石阶上刻着字,他低头看,是篆体的“一”。
第一步,第一阶。
玄真没有跟上来,而是站在原地,看着他。
“道长不一起吗?”李天弃回头问。
“问心路,须独行。”玄真说,“贫道在山门等你。记住,阶阶有考验,但考验不在外,而在内。问心,问的是你自己的心。”
李天弃点点头,转身继续向上走。
石阶很陡,有些地方需要手脚并用。风吹过山崖,发出呜咽的声音,像无数人在低语。云雾在身边流动,时而浓得看不见前路,时而散开露出险峻的峭壁。
走到第一百阶时,石阶上刻着“百”字。他停下来喘气,回头望去,来路已隐在云雾中,看不见了。
忽然,他听见有人叫他:“天弃...天弃...”
声音很熟悉,是老乞丐的声音。他猛地回头,云雾中隐约有个佝偻的身影。
“别走了...回来吧...跟我去讨饭...今天东街有喜事,能讨到肉...”
李天弃怔了怔,然后摇头:“不,我要上山。”
身影消散了。
他继续向上走。第二百阶,第三百阶...每百阶都有考验,有时是幻听,有时是幻视,有时是莫名的恐惧或诱惑。
走到第五百阶时,他累得几乎站不住,腿像灌了铅,每抬一步都需要莫大的力气。汗水浸透了衣服,又被山风吹干,冷得发抖。
这时,他看见石阶旁有块平坦的石头,上面摆着三个白面馒头,还冒着热气。就像那夜在破庙里,玄真拿出来的那样。
饥饿感瞬间涌上来。他一天没吃东西了,干粮早在昨天就吃完了。
他盯着馒头,喉结滚动。伸手就能拿到,吃了就有力气继续走。
手伸到一半,停住了。
“修行,先从挨饿开始。”他想起玄真的话。
手缩了回来。他闭上眼睛,调整呼吸,三步一吸,三步一呼。吸气时想“清气上升”,呼气时想“浊气下降”。
再睁眼时,馒头不见了。
他笑了笑,继续向上走。
第七百阶,第八百阶...天色渐暗,夕阳只剩最后一抹余晖。山风更猛了,吹得他几乎站不稳。
走到第九百阶时,他看见石阶上刻着“九百”二字。抬头望去,最后九十九阶就在眼前,道观的大门隐约可见,门楣上挂着灯笼,在暮色中发出温暖的光。
但他一步也走不动了。腿完全麻木了,脚底磨出了水泡,每踩一步都钻心地疼。喉咙干得冒烟,水囊早就空了。
他瘫坐在石阶上,大口喘气。汗水流进眼睛,涩得睁不开。
“放弃吧...”心里有个声音说,“你只是个乞丐,学什么仙法?回去吧,回永宁城,至少能活着...”
“不。”李天弃咬牙,“我要上去。”
他用手撑地,想站起来,却摔倒了。膝盖磕在石阶上,破了皮,渗出血。
试了三次,才勉强站起。他扶着山壁,一步一步往上挪。最后九十九阶,他走了半个时辰。
当最后一步踏上第九百九十九阶时,他整个人扑倒在地,脸贴着冰凉的石板,连抬头的力气都没有。
一双脚出现在眼前,青布道袍的下摆。
玄真蹲下身,扶起他。
“恭喜。”玄真说,“问心路,你走完了。”
李天弃想说话,却发不出声音。

玄真从袖中取出水囊,喂他喝水。水是温的,带着淡淡的甜味,和那夜在破庙里喝的一样。
“这是灵泉水,能恢复体力。”玄真说,“休息片刻,随我入观。”
李天弃靠在石栏上,望着道观的大门。门是朱红色的,铜钉闪闪发光。匾额上写着三个大字:白云观。字是金色的,在灯笼的光下熠熠生辉。
门缓缓打开,里面走出两个小道童,约莫十二三岁,穿着灰色道袍,梳着道髻。
“师叔回来了。”两人行礼。
玄真点头:“这是新入门的弟子,李天弃。带他去沐浴更衣,安排住处。”
“是。”道童上前,一左一右扶起李天弃。
李天弃回头看了玄真一眼。玄真站在山门前,青布道袍在夜风中飘动,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
“道长...”李天弃开口。
“以后要叫师父了。”玄真说,“去吧,明日开始,正式传你道法。”
道童扶着李天弃走进观门。门内是宽阔的庭院,青石板铺地,两旁种着松柏。正殿灯火通明,隐约传来诵经声。
李天弃回头,最后看了一眼山门外的夜空。
星辰初现,银河渐显。永宁城在三千里外,破庙在三十天前。
而他,站在了一个新的起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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