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霄大陆历三千七百二十一载,清晨。
青石镇,苏家偏院一间低矮瓦房内。
苏逸睁开了眼。
他躺在硬板床上,身下铺着发黄的薄被,墙角草席被风吹起一角,木窗半开,冷风卷着尘灰扑在脸上。他没有动,只是缓缓吸了一口气。空气里有泥土的潮味,有干枯药渣的气息,还有远处灶台残留的冷灰味道。这些气味太熟了,熟得让他心口发紧。
他十七岁,是苏家庶子,生母出身卑微,早年病逝,留下他一人在这偏院苟活。族中无人高看一眼,仆役可随意呵斥,每月所领资源不过几枚劣质辟谷丹,靠上山采药换些零用。他如今的修为,练气一层,灵根未显,连测灵阵都懒得为他开启。
可他知道,自己不该在这里。
他的记忆停在那一夜——雷劫焚天,九霄变色。他立于宗门最高处,白衣染血,手中长剑崩断三寸。身后是燃尽的殿宇,师尊倒在血泊中,临终前只说了一句“走”。前方是曾与他结拜的兄弟,手持他亲手所赠的剑,一剑破了护山大阵。妻抱着襁褓中的女儿跪在台阶上,抬头看他,嘴唇开合,说的是“活下去”。
他没走。
他引刀自刎,以残魂守最后一丝道心不灭,只为等一个重来的机会。
如今,他回来了。魂归十四岁那年,附在同名少年身上。肉身虚弱,经脉闭塞,神识如风中残烛。但他还活着,这才是最重要的。
他慢慢抬起手,指尖微微颤抖。不是因为虚弱,而是因为愤怒。前世的一切太清晰了——背叛、覆灭、惨死。他没能护住任何人。师门三百弟子尽数陨落,妻女魂飞魄散,母亲积劳成疾早早离世,连坟头都被仇家踏平。而那些人,如今还在高坐云端,受万人敬仰。
他不能接受。
他必须重修,一步都不能错。
他闭上眼,试图稳住翻涌的气血。识海震荡,像是有一把钝刀在颅内反复切割。这具身体太弱,承载不了他残存的神念。但他不能停下。他需要确认一件事——这是不是真的重生,还是临死前的一场幻梦。
他强迫自己回忆。墙上的裂纹,斜斜一道,从屋顶延伸至床头,与前世完全一致。窗下那个破药篓,是他亲手编的,底部缺了一根竹条。床头那柄断剑,是他十四岁那年上山采药时捡到的,剑脊断裂,只剩半截,一直搁在那里,无人问津。
一切都没变。
他回来了,回到了家族打压最甚、众人欺辱最烈的那段日子。
他睁开眼,目光落在识海深处。
那里,有一团光。
无声,无形,却真实存在。像是一盏灯,静静悬浮在意识最深处,温润的光晕缓缓流转。它不炽烈,也不张扬,但每当他想起妻女之死,想起师门崩塌,想起那一剑穿心的痛,那光便轻轻跳动一下,仿佛在回应他的执念。
他不知其名,也不知来历。但它与他同生共灭,绝非外力所赐。它像是从他魂魄里长出来的,像是他道心不灭的证明。
他试着去触碰它,神念刚靠近,便觉一股暖流涌入识海,震荡感瞬间减轻。那一瞬,他仿佛看见一道模糊的画面——妻子站在庭院中,抱着孩子对他笑,阳光落在她发梢上。画面一闪即逝,却让他呼吸一滞。
他收回神念,不再强求。
他知道,这东西会帮他。现在不能用,不代表以后不能用。它在这里,就够了。
屋外传来脚步声,踩碎了院中枯叶。
“苏家废物流水都懒得给你挑!”粗哑的声音刺耳地响起,“灶灰三天不倒,柴也不劈,真当自己是少爷了?”

是王三。苏家老仆,专管杂役,惯会踩低捧高。前世他没少受此人羞辱,有一次采药回来晚了,王三直接将他关在门外,任他在寒夜里站到天明。
那时他忍了。
因为修为低微,因为寄人篱下,因为不想惹事。
这一世,他不会再忍。
但他也不会现在就动手。他还没准备好。肉身太弱,神识不稳,贸然冲突只会引来更多麻烦。族老们巴不得他出错,好名正言顺地将他逐出苏家。
他缓缓坐起,动作很慢,像是怕惊动什么。脊背挺直,像一柄缓缓出鞘的剑。他没有看门口,也没有回应叫骂,只是伸手,将床头那柄断剑拿了起来。
剑身布满锈迹,断裂处参差不齐。可他记得,这剑原本是完整的,是在一次采药途中,被一头低阶妖兽撞断的。那时他无力反抗,只能捡回半截带回家。
如今,他握着它,横放在膝上。
剑虽断,锋犹存。
屋外的骂声还在继续,王三似乎还不满意,抬脚踹了下门框,震得窗纸嗡嗡作响。“装死是吧?明日再不把后院茅房清了,我亲自把你拖出来!”
苏逸低头看着膝上的断剑。
他没有抬头。
也没有说话。
他只是用拇指,缓缓抹过剑刃。
一道细小的血线出现在指腹,血珠滚落,滴在剑身上,顺着锈迹滑下,渗入木纹般的裂痕里。
屋外忽然安静了一瞬。
紧接着,王三的声音又响起来,却比刚才低了些:“……装什么深沉?你这种废物,连给我提鞋都不配。”
苏逸依旧没动。
他的呼吸很稳,像深潭静水,不起波澜。可识海中的那盏灯,却忽然亮了一分。温光流转,映得神念清明。他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这人,将来会在族中权斗中被新任管家顶替,贬去扫马厩,三年后因一场风寒死在雪夜里,无人收尸。
他本该无动于衷。
可就在这个念头浮现的刹那,心灯微微一颤,光晕轻轻扩散,像是在提醒什么。
他皱了皱眉。
不是警告,也不是指引。更像是一种……共鸣。
他没再多想,只是将断剑轻轻放回膝上,手指仍按在剑脊上,血还在流,他没去擦。
屋外,王三骂了几句,见没人应,啐了一口,转身走了。脚步声渐远,踩碎的枯叶还在风中打转。
苏逸终于抬起头。
窗外天色灰白,春寒未退。风吹动他额前碎发,露出眉间那道浅淡的剑痕。那是前世自刎时留下的,如今已愈合多年,却始终无法抹去。
他望着窗外,眼神平静,却藏着一股压了千年的火。
他知道,从今天起,一切都不同了。
他不再是那个任人欺辱的庶子。
他是归来者。
是执灯人。
是命运棋局中,悄然落下的第一枚黑子。
他慢慢低下头,再次看向膝上的断剑。
血已经凝固,在剑身上划出一道暗红的痕迹。
他伸出手指,沿着那道血痕,缓缓划过。
指尖触到断裂处的 jagged edge,微微一顿。
然后,他轻轻开口,声音很低,像是自语,又像是对谁承诺:
“这一世……”
他顿了顿,指腹压在断口上,用力一碾。
血重新渗出,顺着剑身流下,滴落在地面,砸出一个微不可察的小点。
“我不再让你们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