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3年7月6日，凌晨五点。
叶辰在黑暗中睁开眼。
窗外的天色还是深蓝，家属院里只有零星的几盏灯亮着——那是要上早班的工人家里。远处传来公鸡打鸣声，一声接一声，穿透薄雾。
他昨晚几乎没睡。
十二天。这个数字像倒计时的炸弹，在他脑子里滴答作响。
轻手轻脚地起床，叶辰走到书桌前。抽屉里那个硬皮笔记本被他拿出来，就着窗外微弱的天光，又翻看了一遍昨晚写下的计划。
字迹潦草，有些地方甚至因为手抖而模糊。
“冷静。”他对自己说。
深呼吸三次。冰凉的空气吸入肺部，让他清醒了一些。
厨房传来响动。母亲起来了。
叶辰收起笔记本，推开门。陈秀芳正在生煤炉，用蒲扇扇着火，烟雾缭绕中咳嗽了两声。
“妈，我来吧。”叶辰走过去接过扇子。
陈秀芳惊讶地看他一眼：“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我睡不着。”叶辰蹲在炉子前，看着煤球逐渐变红。火光映在他脸上，明明灭灭。
“是不是学习压力太大了？”陈秀芳往锅里舀水，“别给自己太大压力，考不上重点高中也没事，厂技校也挺好...”
“妈，”叶辰打断她，“你今天有空吗？”
“怎么了？”
“我想...”叶辰顿了顿，“我想让你去医院检查一下身体。”
陈秀芳手上的动作停了：“检查什么？我好端端的去医院干什么？”
“就...常规检查。”叶辰不敢看她的眼睛，“我们学校发了个通知，说可以给家属安排免费体检。”
这是昨晚他想到的借口。
“免费？”陈秀芳疑惑，“哪有这种好事？”
“真的。”叶辰硬着头皮说，“说是和市医院合作，关爱职工家属健康。”
半真半假。市医院确实有义诊活动，但那是下个月的事。他需要母亲尽快去做乳腺检查，越快越好。
陈秀芳盯着儿子看了几秒，突然笑了：“你是不是听谁说什么了？”
“什么？”
“你王阿姨昨天跟我说，厂里最近组织女工体检，查出来好几个有乳腺增生的。”陈秀芳摇摇头，“放心吧，妈每年都查，没事。”
每年都查？
叶辰心里一紧。前世母亲就是太相信“每年体检”，结果95年查出时已经是中期。那些年小医院的体检水平，根本发现不了早期的小病灶。
“妈，”他放下扇子，认真地看着母亲，“你就当为了让我安心，去查一次吧。就今天，我陪你去。”
陈秀芳愣住了。
儿子的眼神里有种她从未见过的东西——不是孩子气的撒娇，而是近乎哀求的认真。那种认真，让她想起自己父亲去世前，握着她手说“照顾好自己”时的眼神。
“...行吧。”她最终说，“等我上完上午的班，下午请假去。你好好上学，别瞎操心。”
“我陪你去。”
“不用！”陈秀芳板起脸，“你一个学生，逃课像什么话？好好上课，下午放学回来，妈告诉你结果。”
叶辰还想坚持，但看母亲态度坚决，只好点头。
至少她答应了。
早餐依旧是豆浆油条。小雨迷迷糊糊地被叫起来，闭着眼睛刷牙，差点把牙膏吞下去。叶辰看着她笨拙的样子，心里一酸。
前世的小雨，十六岁后就没再这样天真过了。
“哥，”小雨突然睁开眼，“你昨天说给我买电子琴，是真的吗？”
“真的。”
“拉钩！”小雨伸出小拇指。
叶辰勾住她的小指：“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盖章！”小雨用大拇指和他按了一下，这才心满意足地跑去吃早饭。
七点十分，叶辰出门上学。
今天他刻意放慢脚步，观察着家属院的每个细节。那些前世早已遗忘的角落：墙上的粉笔画，老槐树下的石凳，修自行车摊的大爷，卖冰棍的推车...
记忆与现实重叠。
走到厂区围墙外时，他停下来。
透过铁栅栏，能看到车间已经开工了。机器轰鸣声隐约传来，穿着工装的工人们鱼贯而入。叶辰的目光锁定在第三车间——父亲工作的冲压车间。
就在这时，一阵风吹过。
他眼前突然闪过画面：
——昏暗的车间，父亲站在C-7冲床前，抬手擦汗。墙上的钟指向下午三点二十分。
——夹具松动的声音，细微的“咔哒”一声。
——父亲伸手去调整工件。
——冲压头落下。
画面破碎。
叶辰猛地抓住铁栅栏，手指关节发白。
“记忆闪回...”他喃喃自语。
这是重生后第二次出现这种情况。第一次是昨天触碰母亲和小雨时，看到健康预警。现在，是事故场景的重现。
更清晰，更具体。
他甚至能看见父亲当时穿的工装——深蓝色，左胸口有个破洞，是上周被铁屑划破的，母亲还没来得及补。
“叶辰！”
周强的声音把他拉回现实。
“你在这儿发什么呆？”周强跑过来，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车间，“想进厂玩啊？门卫不会让进的。”
“不是。”叶辰松开手，“走吧。”
上午的课程，叶辰几乎没听进去。
数学老师在讲二元一次方程，他在笔记本上画冲床结构图。英语老师在念课文，他在计算C-7冲床的冲压力换算。历史老师在讲改革开放，他在想90年代初的工厂管理制度漏洞。
课间，他没有像其他男生一样跑出去疯玩，而是去了教师办公室。
王老师不在。
同办公室的老师说，王老师上午请假了，说是去机械厂办事。
叶辰心里一紧。
办事？是去检查那台冲床吗？
结果会怎样？
“叶辰，”林薇薇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他身后，“你找王老师？”
“嗯。”叶辰转身，“有事想问。”
“物理题？”林薇薇从书包里拿出作业本，“正好我也有道题不会，你...”
“我现在没空。”叶辰打断她，语气有点急。
林薇薇愣住了，眼睛眨了两下。
叶辰意识到自己态度不好，放缓声音：“对不起，我...我家里有点事。”
“什么事？”林薇薇没生气，反而关切地问，“需要帮忙吗？”
看着她真诚的眼睛，叶辰突然有种冲动——想告诉她一切，想有个人分担这份沉重的秘密。
但不行。
“没事。”他摇摇头，“我先回教室了。”
转身时，他听见林薇薇小声说：“叶辰，你最近真的怪怪的。”
第三节是体育课。
男生们打篮球，女生们跳皮筋。叶辰以肚子疼为由，坐在操场边的树荫下。
他的目光一直盯着学校围墙外的那条路——那是从机械厂到学校的必经之路。如果王老师从厂里回来，一定会经过这里。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体育老师吹哨集合时，叶辰终于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王老师骑着那辆二八自行车，从路口拐进来。他的表情很严肃，眉头紧锁。
叶辰的心沉了下去。
下课铃一响，他第一个冲出操场。
“王老师！”他在车棚拦住了正在锁车的王老师。
王老师抬头看他，眼神复杂。
“叶辰，”他压低声音，“去我办公室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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物理教研组里没有其他人。
王老师关上门，拉上窗帘。阳光透过蓝色窗帘，把整个房间染成一种压抑的色调。
“我去看了那台C-7冲床。”王老师开口，声音干涩。
叶辰屏住呼吸。
“外观检查，没发现明显问题。”王老师说，“但我跟车间主任说要检查夹具时，他很不耐烦，说技术科上周刚检查过，没问题。”
“您坚持检查了吗？”叶辰问。
王老师沉默了几秒。
“我以‘教学需要实物案例’为借口，让他们拆了夹具。”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用报纸包着的东西，打开。
是两个螺杆。
“这是C-7冲床夹具上的固定螺杆。”王老师指着螺杆的螺纹部分，“你看这里。”
叶辰凑过去。
螺杆的螺纹有明显的磨损痕迹，顶端几圈几乎磨平了。
“磨损超过0.5毫米了吗？”他问。
“我量了，”王老师从桌上拿起游标卡尺——那是物理教研组的教具，“0.7毫米。”
0.7毫米。
比前世事故报告里写的0.5毫米还要严重。
“车间主任怎么说？”叶辰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
“他说...”王老师苦笑，“他说这点磨损不影响使用，换新的要走采购流程，至少半个月。而且现在技术比武在即，不能影响工人练习。”
“所以就不换了？”
“他说会‘注意观察’。”王老师把螺杆重新包起来，“叶辰，我尽力了。”
办公室里一片寂静。
窗外的蝉鸣突然变得刺耳。
“王老师，”叶辰缓缓开口，“如果我爸用这台机器练习，出事的概率有多大？”
王老师没有直接回答。
他走到窗边，拉开一点窗帘，看着操场上奔跑的学生。
“机械这东西，”他背对着叶辰说，“没出事时，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都说‘没问题’。出了事，就是百分之百。”
叶辰懂了。
“谢谢您，王老师。”他鞠躬，“至少我们知道了真实情况。”
“叶辰，”王老师转身，“你打算怎么办？告诉你父亲？”
“他不会信的。”叶辰摇头，“他相信厂里的安排。”
“那...”
“我有办法。”叶辰说，“但需要您的帮助。”
王老师看着他：“什么帮助？”
“借我几样工具。”叶辰说，“还有...一些物理知识。”
中午放学，叶辰没有回家。
他跟周强说要去书店买参考书，实际上骑车去了市图书馆。
1993年的市图书馆还是老式建筑，红砖墙，木地板，空气里有霉味和旧纸的味道。叶辰在阅览室找到了《机械原理》《冲压设备维修手册》和一本《安全生产事故案例汇编》。
他找了个角落的位置，翻开书。
阳光从高高的窗户斜射进来，灰尘在光柱里飞舞。阅览室里很安静，只有翻书声和偶尔的咳嗽声。
叶辰先看了《冲压设备维修手册》。C-7型冲床，六十吨机械式，传动部分...夹具部分...安全装置...
他的目光停在一行字上：“夹具螺杆建议每月检查一次，磨损超过0.3毫米应立即更换。”
0.3毫米。
而现在是0.7毫米。
他又翻开《安全生产事故案例汇编》。目录里，有“1988年某机械厂冲床断指事故”、“1990年某农机厂冲压伤害事故”...
翻到1988年那篇，事故描述让他后背发凉：
“操作工王某在未停机的情况下调整工件，夹具突然松脱，冲压头落下，致其右手三指被压断...”
几乎和父亲可能遭遇的事故一模一样。
叶辰合上书，闭上眼睛。
脑海里开始构建计划。
要让父亲在7月18日无法使用那台机器，最直接的方法就是让机器“坏掉”。但不能是明显的破坏，那样会被追查。最好是制造一个“自然故障”，一个看起来像是设备老化导致的、合理的故障。
他想到了螺杆。
磨损严重的螺杆，如果再承受一点额外的应力...
“同学，要闭馆了。”
管理员的声音把他惊醒。
叶辰抬头，才发现窗外天色已暗。阅览室里只剩下他一个人。
“抱歉。”他赶紧收拾书，放回书架。
走出图书馆时，已经下午五点半。
他骑车往家赶，心里却在计算时间：今天是6号，距离18号还有十二天。这十二天里，他需要准备好工具，摸清车间夜间情况，还要想好怎么在18号那天溜出家...
“叶辰！”
快到家属院时，他听见有人喊。
是林薇薇，推着自行车站在路口，像是等了很久。
“你怎么在这儿？”叶辰刹住车。
“等你啊。”林薇薇走过来，“你下午没来上课，李老师问了。”
“我...去图书馆了。”
“我知道。”林薇薇从书包里拿出笔记本，“今天下午的笔记，我给你抄了一份。”
叶辰愣住了。
阳光下，林薇薇的额角有细密的汗珠，马尾辫有点松散。她的眼神清澈，带着一点担忧。
“谢谢。”他接过笔记本。
“叶辰，”林薇薇犹豫了一下，“你到底怎么了？如果...如果真有什么事，可以跟我说。我保证不告诉别人。”
她的声音很轻，很真诚。
叶辰看着她，有那么一瞬间，真想说出来。
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真没事。”他说，“就是家里...有点小问题。”
“你爸的事？”林薇薇突然问。
叶辰心里一惊：“你怎么知道？”
“我听我爸说的。”林薇薇的父亲是厂保卫科的，“他说你爸报名了技术比武，最近天天在车间加练。还说...那台C-7冲床有点老，让你爸小心点。”
叶辰握紧了车把。
连保卫科都知道机器有问题？
“我爸还说，”林薇薇压低声音，“上周技术科检查设备，给那台冲床的评定是‘建议维修’，但车间主任压着没报。”
果然。
不是不知道，是故意忽视。
为了不影响生产，为了不耽误技术比武，为了不麻烦。
一条人命——或者说，一只手——在这些“为了”面前，轻如鸿毛。
“谢谢你告诉我。”叶辰说。
“你...”林薇薇看着他，“你是不是在担心你爸？”
叶辰点头。
“那怎么办？”林薇薇问，“要不让我爸去说？他是保卫科的，有安全检查的责任...”
“不用。”叶辰摇头，“我有办法。”
“什么办法？”
叶辰没有回答。
他推着自行车往前走，林薇薇跟在他身边。
夕阳把两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交叠在一起。
走到林薇薇家楼下时，叶辰停下脚步。
“林薇薇，”他说，“能帮我个忙吗？”
“你说。”
“下周日，7月18号，”叶辰看着她，“如果那天有人问起我去哪儿了，你就说...我们班组织去江边郊游，我和你一起去的。”
林薇薇睁大眼睛：“你要做什么？”
“做一件必须做的事。”叶辰说，“可以吗？”
沉默。
风吹过梧桐树，叶子沙沙作响。
“好。”林薇薇最终点头，“我答应你。”
“谢谢。”
“但是，”林薇薇抓住他的车把，“叶辰，你要答应我，不做危险的事。”
叶辰看着她紧抓车把的手，手指纤细，但很用力。
“我答应你。”他说。
回到家时，晚饭已经做好了。
父亲还没回来——最近加班练习，要七点多才能到家。母亲正在盛饭，小雨趴在桌上写作业。
“妈，”叶辰放下书包，“检查做了吗？”
陈秀芳转过身，脸上带着笑：“做了，没事。医生说了，就是有点乳腺增生，很多女工都有，注意休息就行。”
“真的？”叶辰盯着她。
“真的。”陈秀芳从抽屉里拿出检查单，“你看，白纸黑字写着呢。”
叶辰接过检查单。
市医院的门诊病历，字迹潦草。诊断意见一栏写着：“双侧乳腺增生，建议定期复查。”
没有提到那个0.8厘米的病灶。
“妈，”叶辰抬起头，“你看的是哪个医生？”
“就是普通门诊啊，王医生，挺和蔼的一个老大夫。”陈秀芳把检查单收回去，“行了，别瞎操心了，妈好着呢。”
叶辰心里一沉。
1993年的普通门诊，触诊能发现0.8厘米的结节吗？概率很低。而且如果是早期癌，触感可能和增生结节差不多。
需要B超。需要钼靶。
但那些检查，现在市医院可能都没有，就算有，母亲也绝不会去做——太贵，而且“没必要”。
“妈，”叶辰说，“要不咱们去省城的大医院再查一次？”
“花那冤枉钱干什么？”陈秀芳瞪他一眼，“赶紧洗手吃饭。”
叶辰知道再说下去会引起怀疑，只好闭嘴。
但他心里记下了：母亲的检查，不能只靠这一次。等父亲的事解决后，他必须想办法弄到钱，带母亲去省城做全面检查。
晚饭时，父亲回来了。
叶建国一脸疲惫，但眼睛里闪着光。
“今天练习得不错，”他一边扒饭一边说，“冲压精度能控制在正负0.1毫米了。按这个水平，拿个名次没问题。”
“爸，”叶辰问，“你用的那台C-7，最近检查过吗？”
“检查了啊，技术科上周刚检的。”叶建国不以为意。
“我听说...”叶辰斟酌着用词，“我听说那台机器有点老了，夹具什么的容易出问题。”
叶建国停下筷子，看着他：“你听谁说的？”
“就...同学聊天。”叶辰低头吃饭。
“别听那些外行瞎说。”叶建国笑了笑，“C-7是老了点，但保养得好。我操作十几年了，熟得很。”
就是因为熟，才容易大意。
叶辰没再说下去。
他知道，现在说什么父亲都听不进去。一个十五岁孩子的话，怎么可能比厂里的技术报告更有说服力？
晚饭后，叶辰回到房间。
他翻开笔记本，在“7月6日计划”后面打勾：等王老师消息（已完成，结果不乐观）。
然后写下新的一页：
7月7日计划：
1. 去五金店买工具（小型扳手、螺丝刀）
2. 观察车间夜间安保情况（几点锁门？有无巡逻？）
3. 准备“郊游”所需物品（水壶、干粮、手电筒）
4. 和王老师确认工具借用
写完这些，他走到窗前。
夜色中的机械厂，只有零星几点灯光。第三车间的轮廓在月光下像一个沉默的巨兽。
那台C-7冲床就在里面。
还有十一天。
叶辰握紧拳头。
这一次，他不会再让命运得逞。
窗外突然传来小雨的声音：“哥！来看电视！《小龙人》开始了！”
叶辰转身，走出房间。
客厅里，十四寸的黑白电视机正放着片头曲。小雨盘腿坐在小板凳上，母亲在织毛衣，父亲在泡茶。
平凡得让人心碎的画面。
叶辰在小雨身边坐下。
电视剧里，小龙人正在寻找妈妈。小雨看得入迷，眼睛都不眨。
“哥，”她突然小声说，“如果有一天我找不到你了，怎么办？”
叶辰心里一颤。
“不会的。”他说，“哥永远都在。”
“拉钩？”
“拉钩。”
两根小拇指勾在一起，大拇指盖章。
电视机的光忽明忽暗，映在一家人脸上。
叶辰看着这一幕，心里那个念头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坚定：
不惜一切代价。
守护这一切。
不惜一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