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停了,夜色如墨,将皇城浸染得一片沉寂。乾元宫东暖阁内,烛火通明,却驱不散那弥散在空气中的凝重。
虞肆已换下繁复的衮服,只着一身玄色常服,坐在铺着明黄软垫的炕桌后。桌上摊开的,并非是户部送来的账册——那些东西,还需些时日才能“整理”好——而是一张详细的宫苑舆图,他的指尖,正点在西苑那片废弃宫殿的区域。
沐天玑侍立在一旁,悄无声息地为他和坐在下首绣墩上的李垣续上热茶。李垣依旧裹着厚裘,脸色在烛光下更显青白,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唯有那双眼睛,锐利得惊人。
“谢怀明……”虞肆收回点在舆图上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规律的叩响,“他昨夜所取之物,听雪楼可有线索?”
沐天玑微微摇头,秀眉轻蹙:“那处地点极为隐蔽,且他动作太快,我们的人不敢靠得太近,怕打草惊蛇。只隐约看出是个油布包裹,尺余长,具体何物,难以判断。不过,妾身已加派人手,盯着他的一举一动,尤其是他可能藏匿或传递物品的地点。”
李垣轻轻咳了两声,接口道:“陛下,谢怀明取何物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他此举背后的动机和能力。他能神不知鬼不觉潜入宫禁,对废弃宫苑如此熟悉,这说明他绝非表面那般简单,其在宫中必有内应,或者,他掌握着一条甚至多条我们未知的隐秘通道。这份能力和心机,远超一个普通庶子。”
虞肆颔首,目光深沉:“不错。一个能隐忍多年,伪装得如此成功的人,其所图必然不小。李垣,你上次说,其母旧事可用?”
“是。”李垣从袖中取出一份薄薄的、字迹密密麻麻的纸条,显然是他凭记忆整理的信息。“谢怀明生母柳氏,本是江南盐商之女,家道中落,因容貌绝色被谢父看中,纳为外室,居于京郊别院。谢怀明八岁那年,柳氏突然‘暴病身亡’。但据臣当年偶然查到的一点蛛丝马迹,柳氏死前数月,谢府主母,也就是谢怀瑾的生母崔氏,曾多次派人前往别院。柳氏死后,其贴身婢女莫名投井,当年诊治的大夫也举家迁离京城,不知所踪。”
他顿了顿,喘了口气,继续道:“而谢怀明,自那之后便被接回谢府,名义上是认祖归宗,实则受尽冷眼欺凌,尤其是来自嫡母崔氏和嫡兄谢怀瑾的。谢怀瑾表面温润,实则最重嫡庶尊卑,对这个容貌过于出众、出身低微的弟弟,向来视为污点,多有折辱。”
虞肆静静听着,烛火在他深邃的眸中跳跃,映出一片冷意:“杀母之仇,折辱之恨……这仇恨的种子,早已深种。朕现在需要的,是让它破土而出的契机。”他看向李垣,“漕运总督之位,你有几成把握?”
李垣精神一振,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红晕:“陛下,若按常理,王谢两家角力,我们机会渺茫。但若……能让他们互相撕咬,无暇他顾,赵启明便有了机会。臣已暗中联络赵大人,他愿效忠陛下,清除漕运积弊。如今,只欠一阵东风。”
“东风……”虞肆喃喃,目光再次落回宫苑舆图上,最终定格在谢怀明昨夜出现的那片区域附近的一座宫殿标记上——“广寒宫”。那是前朝一位失宠妃子的居所,早已荒废,但与谢怀明出现的地点,相距不远。
一个计划,在他心中迅速成形。
“天玑,”他忽然开口,“明日,以你宫中失窃一件先帝御赐的珠钗为由,大张旗鼓地搜查西苑废弃宫室,尤其是……广寒宫附近。动静闹得越大越好。”
沐天玑微微一怔,随即明眸流转,瞬间领会了虞肆的意图:“陛下是想……打草惊蛇,逼蛇出洞?顺便,试探一下宫中各方的反应?”
“不错。”虞肆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朕倒要看看,这宫里宫外,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朕,又有多少人,会因为这看似无意的搜查而心惊肉跳。”
他顿了顿,看向李垣:“李垣,你病体未愈,不宜久留,先回去休息。后续之事,朕自有安排。”
李垣知道皇帝已有决断,起身恭敬行礼:“臣告退。陛下……万事小心。”在沐天玑心腹太监的引领下,他瘦削的身影悄无声息地融入夜色。
暖阁内只剩下虞肆和沐天玑。

虞肆走到窗边,望着窗外凝结在屋檐下的冰凌,忽然问道:“天玑,你觉得,谢怀明那样的人,最想要的是什么?”
沐天玑走到他身后,轻声回答:“复仇,以及……证明自己。他想要毁掉那个带给他无尽屈辱的家族,更想向所有人证明,他谢怀明,绝非池中之物。”
“是啊,”虞肆叹道,“这样的人,既危险,又无比好用。关键在于,如何握住那把能指引他刀锋的……刀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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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一场突如其来的搜查,打破了后宫表面的平静。
沐贵妃声称丢失了心爱之物,一支先帝赏赐、意义非凡的赤金点翠凤凰珠钗,勃然大怒,直接禀明了皇帝。虞肆“龙颜不悦”,下令内务府和宫正司协同沐贵妃宫中之人,彻底搜查,尤其是人员往来复杂和较为偏僻的宫苑。
搜查的队伍很快便到了西苑。内监和宫女们拿着名册,一间间荒废的殿宇查过去,弄得鸡飞狗跳,尘土飞扬。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飞向前朝后宫。
王晟何在府中接到消息时,正在与几个心腹幕僚商议推举谁出任漕运总督。他闻言只是嗤笑一声:“妇人伎俩!不过是借着由头立威,清理异己罢了。不必理会。”在他眼中,后宫争宠的手段,上不得台面。
谢怀瑾在翰林院值房听到心腹汇报,执笔的手微微一顿,一滴墨汁滴落在宣纸上,氤氲开一小团污迹。他面不改色地换了一张纸,淡淡道:“知道了。让我们的人,都安分些,不要被牵扯进去。”他心思缜密,觉得此事有些突兀,但一时也看不透沐天玑的真正目的,只能静观其变。
而真正心惊的,是身处谢府听雪轩的谢怀明。
当他听到手下心腹小厮气喘吁吁地跑来,告知西苑广寒宫附近被重点搜查时,他正在对镜梳妆的手猛地一抖,那支价值不菲的羊脂玉簪差点脱手落地。
广寒宫!他昨夜埋藏母亲遗留那本记载着谢家部分阴私账目和崔氏一些隐秘之事的册子,就在广寒宫后的一处假山暗格里!虽然离他昨夜取物的枯梅树有一段距离,但搜查范围若扩大……
他艳丽的面容瞬间血色尽褪,那双桃花眼里闪过一丝慌乱,但更多的是冰冷的杀意和决绝。绝不能那本册子被发现!那是他母亲用命换来的,也是他未来复仇的重要筹码!
“备车!”他猛地站起身,声音因紧张而有些尖锐,“去……去翠云楼!”他需要出去,需要冷静,更需要打探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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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皇宫御书房。
虞肆正在批阅奏折,一名小太监躬身进来,低声禀报:“陛下,沐贵妃娘娘求见。”
“宣。”
沐天玑袅袅走入,屏退左右后,脸上那副娇蛮怒气瞬间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冷静:“陛下,搜查已有结果。在西苑几处废弃殿宇中,确实发现了一些宫女太监私相授受的违禁物品,已按宫规处置。广寒宫附近……并无特殊发现。”
虞肆并不意外,若那么容易找到,谢怀明也不配做他的棋子了。他放下朱笔:“反应如何?”
“王家那边毫无动静。谢怀瑾处,只是下令约束下人。而谢怀明……”沐天玑唇角微扬,“据报,他得知消息后,神色大变,立刻乘车出了府,去了他常去的翠云楼。”
“慌了就好。”虞肆淡淡道,“只有慌了,才会露出破绽,才会……更需要一个强大的盟友。”
他拿起一份关于漕运事务的奏折,似是随意地问道:“听说,谢家负责的江南漕粮,最近有一批在淮安段出了点‘小问题’,押运的还是谢怀瑾的一个心腹管事?”
沐天玑心领神会:“是,听雪楼刚送来的消息,说是因‘河道疏浚不畅’,延误了数日,恐会影响京城粮仓储备。谢家正在极力压下此事。”
虞肆点了点头,不再多说。
沐天玑却已明白,那阵李垣所说的“东风”,已经借由这次搜查,悄然吹向了谢家内部最脆弱的那根弦——谢怀明。而漕运上的那个“小问题”,则是陛下准备递给谢怀明的第一把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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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云楼,京城最负盛名的销金窟之一。
谢怀明独自坐在三楼最僻静的雅间里,面前摆着精致的小菜和一壶烈酒,他却毫无胃口。窗外是熙熙攘攘的街市,喧嚣的人声更衬得他心绪不宁。他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闷酒,试图用酒精麻痹内心的焦躁和那股无处发泄的怨恨。
为什么?为什么他每一步都走得如此艰难?他只是想拿回属于母亲的东西,只是想向那些践踏他们母子的人复仇!
“谢公子,一个人喝闷酒,岂不无趣?”一个略带沙哑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谢怀明醉眼朦胧地抬头,看到一个穿着普通文士长衫、面容平凡无奇的中年男子站在门口,脸上带着谦卑的笑容。他并不认识此人,不耐烦地挥手:“滚出去!谁让你进来的?”
那文士却不慌不忙,反手关上门,走近几步,压低声音道:“小人受人之托,来给谢公子送一件东西。”说着,他从袖中取出一个寸许长的细小竹管,放在桌上。
谢怀明警惕地盯着他:“谁派你来的?这是什么?”
“公子看了便知。”文士微微一笑,并不多言,躬身一礼,便迅速退出了雅间,仿佛从未出现过。
谢怀明盯着那枚竹管,心中疑窦丛生。他犹豫片刻,最终还是拿起,拧开塞子,从里面倒出一卷极细的纸条。
展开纸条,上面只有一行小字,却像一道惊雷,在他脑海中炸响:
“淮安漕粮延误,押运管事谢福,乃崔夫人外甥。良玉欲弃卒,恐累公子。”
没有落款。
谢怀明捏着纸条的手,因用力而指节泛白,微微颤抖。
淮安漕粮延误!管事谢福是崔氏的人!谢怀瑾(良玉)为了保全自己和嫡系,很可能要把罪责推出去,而自己这个无足轻重的庶子,无疑是最佳的替罪羊人选之一!
这消息是真是假?送信的人是谁?目的何在?
无数疑问瞬间涌上心头,但那股强烈的危机感和被再次背叛、抛弃的愤怒,瞬间压倒了一切理智。他相信这消息是真的!因为这才符合谢怀瑾和崔氏一贯的作风!
他猛地将杯中烈酒一饮而尽,辛辣的液体灼烧着他的喉咙,也点燃了他眼中疯狂而决绝的火焰。
不能再等了!他必须自救,必须反击!
无论送信的人是谁,是善意还是利用,这都给了他一个机会。一个,将谢怀瑾和崔氏拖下水的机会!一个,或许能借此攀上更高枝干,获得真正力量的机会!
他站起身,艳丽的脸上再无半分醉意,只剩下冰冷的算计和孤注一掷的狠厉。他将那张纸条就着烛火烧毁,看着灰烬飘落,如同他心中对那个家族最后的一丝犹豫,也随之湮灭。
夜,还很长。而京都的暗流,因这一张小小的纸条,开始加速涌动。一场针对谢家的风暴,正在无人察觉的暗处,悄然酝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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