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术进行了整整四个小时。
当手术室的灯熄灭时,我感觉自己的心跳都停了。
医生走出来,摘下口罩,脸上带着疲惫:「手术基本成功,血栓取出来了,支架也放好了。病人的命算是保住了。但是因为心肌坏死面积比较大,接下来必须在ICU观察,48小时危险期过了才算真正脱险。」
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整个人像虚脱了一样。
但医生接下来的话,又让我的心沉了下去。
「病人接下来需要绝对的静养和24小时的陪护,家属要做好准备。」
我爸已经七十多了,老妈身体也不好,根本不可能一个人照顾。我必须请假,亲自来照顾父亲。
第二天一早,我拖着一夜未眠的疲惫身体回到公司。
我必须向车队经理李建民请假。
我在他办公室门口站了足足五分钟,反复深呼吸,才敲响了门。
「进来。」
李建民正翘着二郎腿,一边喝茶一边看报纸,见我进来,眼皮都没抬一下:「什么事?」
「李经理,我想请一周假。」我开门见山。
「请假?」李建民抬起头,那双三角眼闪着不悦的光,「现在是什么时候你不知道吗?年底了!运输高峰期,车间忙得脚打后脑勺,你请假?」
「我知道,但是我爸昨天急性心梗,现在还在重症监护室,医生说需要24小时陪护。」我压着心里的火气,尽量平静地解释。
「心梗?」李建民皱了皱眉,但脸上很快又恢复了那种惯有的冷漠,「那是很不幸。但是公司的规矩不能破,工作也不能停。」
我深吸一口气:「李经理,活儿我可以交给小王他们。关键的几个技术点,我会跟他们交代清楚。」
「交代清楚?」李建民冷笑一声,把报纸拍在桌上,「张海峰,你在这干了多少年了?」
「三十年。」
「三十年了,你应该最懂公司的规矩。」李建民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一副官僚做派,「年底是冲业绩的关键时期,车间一个人都不能少。尤其是你,那些老旧的、进口的特种车辆,除了你谁能搞定?出了问题谁负责?」
「可我爸现在的情况……」
「我理解你的困难。」李建民打断我,「但你爸那是家事,公司这是公事。公私要分明嘛。」
我的拳头,在袖子里不自觉地握紧了:「李经理,我爸现在生死未卜,我作为儿子……」
「作为儿子?」李建民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我,语气变得严厉,「那你作为车间的首席技师呢?作为公司的老员工呢?你想没想过,你一走,那些疑难杂症谁来修?运输任务耽误了怎么办?」
我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和屈辱。
三十年来,我兢兢业业,任劳任怨。多少个除夕夜,我都是在车间里伴着油污和轰鸣声度过的。现在我父亲病危,我只想请几天假尽孝,竟然被他说得如此不堪。
「李经理,我只要一周,一周后我保证回来。」我几乎是在恳求。
「一周?」李建民的嘴角撇出一丝轻蔑的冷笑,「你知道这一周会有多少车辆要检修吗?如果因为车辆故障出了安全事故,你负得起这个责吗?」
「那我可以调休,我这些年攒下的加班……」
「调休?」李建民的表情更加不屑,「张海峰,我把话给你挑明了。你要是敢在这节骨眼上请假,今年那三万块的年终奖,你一分钱都别想要!」
我整个人都愣住了:「年终奖?」
「对,年终奖!三万块!」李建民用手指敲着桌面,一字一顿地说,「你自己掂量掂量,是为了你那点家事,还是为了这辛苦一年的血汗钱。」
三万块,这几乎是我半年的工资。
父亲在ICU,一天就要花掉几千块。后续的康复治疗更是一个无底洞。这笔钱对我来说,至关重要。
但是,父亲躺在病床上,生死未卜,作为儿子,我怎么能不在他身边?金钱和亲情,这根本不是一道选择题。
「李经理,我爸现在真的很危险。」我的声音带上了一丝哽咽。
「那你可以请护工嘛。」李建民不耐烦地挥挥手,「现在护工多专业,比你一个大老粗照顾得好。」
「护工不是家人。」我的声音很轻,但每个字都咬得很重。
李建民听了这话,反而更火了:「张海峰,你别忘了你的身份!你是公司的员工!你的职责是保障车辆安全!这里有上百辆车等着你维护,你却要为了一个人,耽误整个车队的工作?」
「他不是一个人,他是我父亲!」我终于忍不住,声音也吼了出来。
「所以呢?」李建民冷冷地盯着我,「因为他是你父亲,公司的规章制度就可以当成废纸了?因为他是你父亲,全公司的运输任务都要为你让路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还有什么好说的?」李建民猛地一拍桌子,「我最后说一遍,你要是敢走,年终奖就没了!而且你今年的先进评选,也别想了!」
先进评选,这关系到明年的工资定级。
我的心,在滴血。
我想不明白,为什么照顾病危的父亲,会被说成是违反规定?为什么一个为公司奉献了三十年的老员工,连尽孝的权利都没有?
「李经理……」
「没什么好说的!」李建民不耐烦地一挥手,「你自己想清楚,是要钱,还是要情。想好了再来找我。」
我站在办公室中央,感到前所未有的屈辱和愤怒。
三十年的忠诚,三十年的汗水,在这一刻,被那三万块钱和冷冰冰的制度践踏得一文不值。
我深深地看了李建民一眼,咬紧牙关,一字一句地说:「这个假,我必须请。」
「好!好得很!」李建民气得笑了起来,「那你就等着吧!我倒要看看,你将来会不会后悔!」
我转身走出办公室,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关上门的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对这个工作了三十年的地方,心彻底死了。